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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覺得,在中國走向現代化的征程上,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傳統文化、文言文、八股文成了我們的假想敵和替罪羊,我們用它們發泄我們內心深處的仇恨,撫平我們內心深處的創傷,并在這個基礎上構造我們的意識形態景觀。我這樣說,并不是想替傳統文化、文言文、八股文翻案,我也不否認它們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而且我對它們也絕無好感可言。但這一切,都無法抹去我的印象: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傳統文化、文言王、八股文的確成了我們的假想敵和替罪羊。它們是如何成為假想敵和替罪羊的?這個過程揭示了怎樣的心理機制?這種心理機制是否至今還在支配我們的想像和行動?便是不得不問的問題。[2]
一
一切都起源于悲慘的中國近代史。和世界史上許多巨大變革發生在戰敗之后一樣,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里程碑都刻著“戰敗”二字。先是中英鴉片戰爭的失敗,西方帝國步步深入中土,中國淪為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主權在一天天地喪失。隨后是甲午戰爭的失敗,我們與日本人簽下了城下之盟——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民情大憤,“救亡圖存”成為時代大潮。我們謙恭地學習日本的君主立憲制度,試圖進行變法維新,結果以慘敗告終。辛亥革命成功的喜悅,很快為反革命的復辟一掃而光,知識分子終于明白了“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的道理,把目光轉向西方,試圖以思想革命奠定政治革命的根基。思想啟蒙、文學革新,如同沖破閘門的洪流勢不可擋。這時一切都具有了救亡圖存的性質,帶上了求醫問藥的特點,染上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色彩。在救亡圖存的宏圖大業面前,一切的一切都要在某些方面和在某種程度上發揮“反映現實,界定情境”、“面對現狀,指引方向”、“社會動員,付諸行動”的功用。這便是意識形態的三大作用。
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文學藝術的價值并不取決于它的自身的“美悅作用”,而是取決于它在哪些方面,在多大程度上發揮意識形態的功用。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能很好發揮意識形態方面的功用,更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能發揮意識形態的全部功用。曾經出使過日本、美國的維新派詩人黃遵憲,較早向國內介紹他在日本看到的“泰西之學”和日本“明治維新”的西洋景,寫過《日本雜事詩》與《日本國志》,這雖然開闊了國人的眼界,引起了維新派領袖康有為、梁啟超的重視,但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意識形態,沒有發揮出多少意識形態方面的功能。嚴復留學英國僅三年,就對英國的文化思想有了相當了解。甲午戰敗之后,他且寫且譯,著述頗豐。這些看上去零零碎碎,卻暗藏了中國人近代以來迫切需要的意識形態——“科學”(科學主義)和“民主”(民主主義)。相比之下,“科學”的意識形態功能更為強大一些,它的解釋功能、價值規范、行動取向在當時都是無與倫比的。進化論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在中國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它是批判復古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旗幟,也是維新派、革命派進行維新或推進革命的理論依據。在文學上,“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3]的文學進化論,貫穿在梁啟超、王國維、胡適、魯迅等人的文學思想中。和嚴復一樣,梁啟超也是民主主義的倡導者。早在前,梁啟超就主張學習西方實行改革。變法失敗后他流亡日本,在1902年梁啟超創辦《新民叢報》時就提出了“新民”說,認識到“欲新吾國,當先新吾民”,“欲救今日之中國,莫急于以新學說變其思想”。
無論是嚴復還是梁啟超,他們從海外輸入的學術思想都不再是單純的學術思想,目的都不在于探討“學理”,而在于尋找救國的“真理”。由“學理”到“真理”,“學理”的“真理”化,恰恰是學術思想意識形態化最關鍵的一個步驟。從深層看,中國的啟蒙主義者在不遺余力地瓦解舊意識形態的同時,又在傾盡全力地建設新意識形態——“破舊”和“立新”本來就是意識形態建設的一物之兩面。我們不僅熱衷于把西方的學理意識形態化,而且還把中國傳統的意識形態(如孔孟之道、宋明理學、明清樸學)進行了“非意識形態化”的處理。如果說前者的目的在于“探求真理”,那么后者的目的則在于“揭穿謊言”。限于當時危機重重的社會局勢,“揭穿謊言”的過程無疑也不具有學術探討上的嚴密性:它把中國制度(國體)問題歸結為中國政治(政體)問題,把中國政治問題歸結為政治思想問題,把政治思想問題歸結為古代政治思想問題(責備中國古代文化開不出民主之花),把古代政治思想問題歸結為中國傳統文化問題,然后把中國傳統文化化約為儒家文化,把儒家文化化約為宋明理學,把宋明理學化約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類的標語口號,稱之為“禮教”、“名教”、“三綱五常”,完全拋棄了宋明理學中的形而上學等精密的學術思想。在此基礎上,把一切具有貶義色彩的詞語扣在儒家學說頭上。這實際上是把儒家文化當成了假想敵和替罪羊,從而進行有效的思想統
一、社會動員和大眾控制。
化約就是簡化,而簡化恰恰是意識形態的一個功能——意識形態在反映現實、界定情境方面具有極強的簡化、詮釋功能。它能用極其簡明扼要的語言揭示社會生活的“本質”,能用極敏銳鋒利的字眼把握造成這種社會形態的原因。學術思想的意識形態化也是一個簡化的過程。有人把意識形態定義為“用來解釋復雜社會現象的信仰模式與概念(既包括描述性概念又包括規范性概念)模式,目的在于幫助個人或群體在面臨社會政治選擇時,對政治選擇予以簡化和定向”[4],是極有見地的。其實,意識形態不僅可以簡化人們的政治選擇,也可以簡化人們的文化選擇。
這是一個“非意識形態化”的過程,又是一個“意識形態化”的過程。當時所謂的“思想啟蒙運動”,就包括了這兩個方面的內容,它們同步進行和完成。“思想啟蒙運動”在破除迷信時又制造了新迷信,在破除圣賢時又創造了新圣賢,在啟蒙時又制造了蒙昧,真可謂“啟蒙的辯證”。在近代以來的中國,“意識形態化”和“非意識形態化”是如此親密地扭結在一起,使得任何真正“非意識形態化”的企圖都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對孔孟之道等傳統儒家文化,嚴復最早舉起叛旗,他在《辟韓》等文中對儒家思想進行尖銳批判,但這種批判已經把儒學民俗化、倫理化了,并帶有婦女解放運動的色彩(中國的反傳統與婦女解放運動聯系在一起,婦女解放運動幾乎成了反傳統禮教和人道主義的全部內涵,這是十分有趣的現象)。嚴復所言,聞之令人心動;但“夫為妻綱”并非傳統文化的全部內涵,也是應該明察秋毫的。而且從此之后,西方思想成為衡量中國傳統的唯一尺度,對傳統思想的批判是以西方思想為參照系的,傳統思想除了充當西方思想的“反面教材”,以證明西方思想的正確無誤,沒有其他用處。
在維新時期批判“舊傳統”最激烈的是譚嗣同的《仁學》。他從自然人性的觀點出發,指出以“三綱五常”為中心的名教的嚴重危害。值得注意的是,譚嗣同在這時批判的只是“動言名教”的“俗學陋行”,并沒有把它歸結為傳統文化或儒家文化。在《仁學》中,譚嗣同以“沖決網羅”的精神,把自己的批判焦點對準了“荀學”,他試圖把“荀學”作為一切罪惡的化身和替罪羊,把兩千年來的政治歸結為“秦政”,把兩千年來的學術思想、意識形態看成是“荀學”,并一再強調兩者之間魚兒與水一般、瓜兒與秧一般的密切關系:“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譚嗣同的“反荀主義”沒有在社會上產生什么反響,沒有能夠發揮意識形態“社會動員,付諸行動”的功用,究其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反荀主義”雖然沒有成功,但這種非意識形態化的模式(“文化批判”)卻給后人以深刻啟迪,后來的文化激進主義者可能就借助了這個“文化批判”模式進行了廣泛的“意識形態批判”。
孔子的地位在現代史上的變遷,很是耐人尋味。在維新時期,他名聲還很不錯。無論是要“托古改制”的康有為,還是力主革新的梁啟超,都把孔子打扮成一位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圣人。到了譚嗣同這里便有了些許變化,譚嗣同認為兩千年來的封建專制是“秦政”,為之服務的是“荀學”,可它們“罔不托之于孔”,敗壞了孔孟之道的良好聲譽。據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所記,在之前他和譚嗣同、夏曾佑等人都認為,孔門之學后來演變為孟荀兩家,荀傳小康,而孟傳大同。“兩千年來,宗派屢變,皆盤旋荀學肘下。孟學絕,而孔學亦衰。”于是他們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荀學”,把“荀學”當成封建舊禮教、舊思想、舊文化的根源,當成一切罪惡的替罪羊。他們認為孟子關于“民貴君輕”的思想頗合現代西方民權平等之意。真正使孔子“斯文掃地”的是康有為。維新失敗之后,變法維新的意識形態——康有為的“托古改制”論的合法性已經受到了嚴正質疑,因為它沒有兌現自己的承諾,沒有實現既定目標——“有限君主制”。隨著革命思想的深入人心,儒家學說成了保守主義的代名詞,孔子成了保守主義的大宗師,但畢竟還沒有走到臭名昭著的地步。后來袁世凱復辟,打出了孔子的旗號,想為自己尋求合法性,結果敗壞了孔子的名聲;康有為繼續打出孔子的旗號宣傳保守主義,甚至要“定孔教為國教”,這不僅使孔子之學進一步走入困境,而且迅速激發起知識分子批判儒學的政治與道德熱情。“打倒孔家店!”成了一個時代
的標志和象征。
章太炎率先批判孔子的“虛譽奪實”和尊孔派的“茍務修古”,把孔子下比“漢之劉歆”。從此,孔子聲譽大跌。梁啟超也在1902年5月寫給康有為的信中明確表示“孔學之不適于新世界者多矣”[5],并歷數尊孔之“束縛國民思想”的罪過。或許我們從夏曾佑的身上,能更好地理解文化批判的靶子是如何從荀學轉移到儒學的。夏曾佑在1906年完稿的《中國歷史教科書》(后改名《中國古代史》)中,雖然把荀學同秦始皇以來的帝王之制聯系起來進行批判,但同時也把矛頭指向了孔子,把孔子主張“圣人之治”的政治思想與荀學主張“性惡”的倫理思想綁在了一起,認定孔荀一家,孔學是專制主義之大本營。把孔子與秦始皇擺在一起批判的還有吳虞,他于辛亥革命前夕,在四川出版的《蜀報》上發表《辨孟子辟楊墨之非》,認為歷來就有“君主之專制”與“教主之專制”,前者如秦始皇之焚書坑儒,漢武帝之罷黜百家,目的都在于“鈐束人之言論”;后者如孔子之誅少正卯,孟子之拒楊墨,目的都在于“禁錮人之思想”。君主專制與孔孟儒學是相互利用的,如一輛馬車之兩輪,是一物之兩面,合則兩成,分則兩傷,以共同達致“宰制天下,愚弄黔首”的目的。[6]
二
文言文和八股文的被丑化,與此類似。在啟蒙主義者那里,白話文是新文化的代表,文言文是舊文化的寫照,正是在這個符號化的過程中,學術問題意識形態化了。
嚴格說來,胡適畢竟受過實驗主義訓練,他提倡白話文,但并沒有肆意制造文言文與白話文的對立,更沒有把文言文當成一個假想敵,當成一切舊制度、舊文化的替罪羊。他把文言文與白話文看成是與一定的時代內容密切相關的形式問題,他提倡白話文也是為了使文學能夠更好地反映和表現新的社會內容。“我們以為若要使中國有新文學,若要使中國文學能達今日的意思,能表今人的情感,能代表這個時代的文明程度和社會狀態,非用白話不可。”[7]所以“八不主義”,也基本上只是形式上的改良問題。當然,“形式和內容有密切的關系。形式上的束縛,使精神不能自由發展,使良好的內容不能充分表現。若想有一種新內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8]
但在陳獨秀和錢玄同那里,情形就大不相同了,這二位的文章更富有后人不斷稱道的“革命精神”和“雄偉氣魄”,但掩藏在這“革命精神”和“雄偉氣魄”后面的任性與武斷,以及種種把學術問題意識形態化的努力,則很少有人愿意正視了。陳獨秀忙著把白話文“欽定”為“國語”,把白話文學“欽定”為中國文學的“正宗”,錢玄同則指出了文白兩種語言所包含的不同意義,對文白之爭作了政治學的分析,有意把兩種不同文化取向的論爭引申為兩個階級的斗爭、兩種制度的較量,使文言與白話成為兩種對立的符號體系。他認為,中國歷史上的言文不能合一,都是歷代的“獨夫民賊”和“文妖”們造成的,因為“那獨夫民賊,最喜歡擺臭架子。無論什么事情,總要和平民兩樣,才可以使他那野蠻的體制尊崇起來”,所以他們“最反對那質樸的白話文章”。至于“文妖”們反對用白話做文章,那是因為“若用白話做文章,那么會做文章的人必定漸多,這些文妖,就失去了他那會做文章的名貴身份,這是他最不愿意的。”[9]最后,他不僅主張把文言文廢除掉,而且主張把漢文也廢除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清除舊思想、舊文化的流毒,雖然陳獨秀說錢玄同這個意見在《新青年》內部也“多半是不大贊成的”,但這種思想苗頭的可怕之處還是不可小覷。類似的見解當時還有許多,如劉半農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說:“非將古人作文之死格式推翻,新文學決不能脫離老文學之窠臼”,“吾輩欲建造新文學之基礎,不得不首先打破此崇拜舊時文體之迷信,使文學的形式上速放一異彩。”胡適把兩千年來用文言文寫成的文學作品說成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學”,魯迅更是把反對白話的人稱為“現在的屠殺者”[10],淋漓盡致地一語道盡天下文士對舊文化、舊傳統、舊制度及其維護者的痛恨。
這時,文言文的問題就不再是文言文自身的問題了,不再是語言形式的問題了,它成了一個有力的符號,一個誘人的象征,一面旗幟,一聲號角,一股狼煙……
三
隨著文學革命的深入,八股文算是倒了大運,一時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時至今日,說誰的文章是八股,無論是“土八股”、“洋八股”還是“黨八股”,都等于在他的臉上刻下一枚金印。
八股文本來只是一種特別的文體,是明清科舉考試的專用文體。它在段落上有嚴格規定,每篇有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個部分組成。從起股到束股的四個部分,每部分有兩股相對仗的文字,共八股。因為是一種考試專用文體,類似于今日的中學生高考作文,它自然免不了內容空泛、形式死板的缺點,對人的思想有一定的束縛作用。但作為一種文體,里面自然也不乏佳作;對于初學為文之道者,也不乏指導意義——程式化、模式化是初學寫作者的通病,也是初學寫作者的入徑。雖然對八股文的蔑視和批判與八股文的生死相始終,但只是到了“五四”時期,它才被賦予了強烈的“文化批判意味”,成了衰敗沒落、不合潮流、枯燥乏味、空洞死板的象征。它是怎么被符號化的?換句更為通俗的話講,是誰以何種方式把它搞得那樣臭不可聞的?
中國朝廷取士,朝代不同方法各異。漢代考對策,唐代考詩,宋代考論,明清以八股取士。周作人年少時作過八股文,多次參加科舉考試,18歲時就已經“覺今是而昨非”地與八股文絕了交,可到了66歲,他還懷著惴惴不安的自責之情,寫下這樣一段話:“封建思想大抵總是不大會有的了,所難免的是有些八股氣,在讀者不見得看得出,并不是估計他們的眼力差,實在是原來很細微的,表面上幾乎不可見,但在知道八股較深的自己寫下去時就自覺著,有如切過生蔥的廚刀,這味道總覺得有點不好。”[11]可見他對八股文的恐懼與痛恨何其深何其烈。
其實這種恐懼與痛恨來自這樣一種設想,八股文不僅是一種文體,也不僅是統治階級取士的一種方式,它既是一種文化傳統、一種文風,又是一種奴性的、說體面話的、無定見的生活方式。顏元曾說:“宋儒是圣學之時文也。”所謂“時文”即八股文;之所以這樣說,
是因為宋儒“只好說體面話”。明末清初的傅山說:“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隨他巧妙刁鉆,為狗為鼠而已。”周作人完全贊同顏元的看法,但他指出一種有趣的錯位現象:“學理工的談教育政治與哲學,學文哲的談軍事,軍人談宗教道德與哲學,皆時文也,而時文并不限于儒生,更不限于文童矣,此殆中國八股時文化之大成也。習齋以時文與僧道娼為四穢,我則以八股鴉片纏足閹人為中國四病”[12]。周作人對中國人的國民性(如“喜歡服從與壓制”、“趨與避”)的認識和評價自無不當之處,但把八股文看成是這種愚弱的國民性的根源,顯然失之簡單和唐突。真正造成國人國民性的是延續了幾千年的專制制度,是封建帝王的刀劍、槍炮和監獄,而非某種文化或文體。如果把八股這樣一種文體與這種奴性連接起來,那么八股文就不再是一種文體,不再是一種僵死的文化傳統,而成了化成中國人血肉的東西。在八股文與奴性之間劃上等號,并把八股文當成自己的假想敵,是一個簡化過程。把中國人對現實黑暗的痛恨歸因于中國傳統文化,再把對傳統文化的痛恨歸因于儒家文化或文言文,歸因于一種文類——與統治階級關系特別密切的文類,一切都是這么的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在八股文與奴性之間劃上一個重重的等號的人不少,但劃得這么干脆利落的非周作人莫屬。這樣,八股文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凡是看著上頭的眼色行事而一無定見(不論是沒有還是不敢有,都在內),都是八股文式的。八股就是一種奴性,它意味著“你要我怎么說,就怎么說”。所以他高度評價“五四”文學運動,認為“五四”文學革命就是革了八股文的命,至少也是對八股文的一個反動,“五四”反對八股文的重要性不亞于辛亥革命推翻帝制。“民國初年的文學革命,據我的解釋,也原是對于八股文化的一個反動,世上許多褒貶都不免有點誤解,假如想了解這個運動的意義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東西,那猶如不知道清朝歷史的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義,完全是不可能的了。”[13]這樣,八股文成了一切奴性的代名詞,成了一切奴性文學的總稱,文言文、舊文化、舊禮教、舊思想,桐城謬種、選學妖孽,都與八股同道,而八股文就是奴性文學之極致。“五四”新文學運動提倡白話文,提倡小說,提倡戲曲,反對文言文,提倡人的文學,全都是革命的義舉,因為它們反對的就是奴性——為人的奴性與為文的奴性,因此“五四”文學運動也可以說是反八股文的革命運動。
可這一切過去之后,我們還是不禁要問:八股文從本質上說是一種文體,還是一種符號、象征、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舊思想的總稱?還是二者兼而有之?如果二者兼而有之的話,那什么才是八股文的本義呢?特別是,我們今天是不是有可能完全站在一個讀者的角度,完
全拋開它的引申義理解本義上的八股文呢?或者說,這樣做是不是可欲的呢?
四
水有是源的,樹是有根的,啟蒙主義者如此做派也是有原因的。他們把文化批判的矛頭對準了孔子及其儒學,并得到了社會的廣泛認同和強烈回應。孔子及儒學批判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但總而言之,孔學的罪名不外乎如下三條:第一,缺乏科學的精神與方法;第二,缺少人道主義的情懷;第三,思想上排斥異端,學術上定于一尊,為封建統治者所利用。這種指責有沒有道理,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種指責背后掩藏的社會心理——通過譴責傳統,尋找替罪羊,來緩解知識分子的緊張和焦慮,這幾乎成為意識形態制作與運作的通例。緊張與焦慮乃知識分子的本質屬性之一,但當時政治上的挫折加重了知識分子的緊張與焦慮,也是不爭的事實。辛亥革命在中國歷史上締造了第一個共和國,可人們還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目,它便宣告不治而亡。黑暗的社會現實進一步加劇了知識分子的緊張與焦慮。內亂頻仍,外患日迫,社會黑暗,民不聊生,尊孔讀經,崇古復古,一時間甚囂塵上;維新派人物紛紛墮落為黑暗現實的“保護神”和“魔鬼的辯護士”,康有為甚至要定“孔教”為“國教”……文壇上,桐城派、文選派重振舊綱,“黑幕書”與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泛濫成災,成為“殺人放火奸淫拐騙的講義”。這一切加重了知識分子的緊張與焦慮,引發了史無前例的激進主義情緒。由此帶來的強烈的挫折感可以從的《大哀篇》中略窺一斑。他悲憤交加地指出:自袁世凱當政以來,名義上的民主共和國已經沒有任何民主可言,更無共和氣象,“所謂民政者,少數豪暴狡獪者之專政,非吾民自主之政也;民權者,少數豪暴狡獪者之竊權,非吾民自得之權也;幸福者,少數豪暴狡獪者掠奪之幸福,非吾民安享之幸福也。”[14]
在他們看來,黑暗的社會現實源于黑暗的政治專制,黑暗的政治專制源于封建專制制度的思想基礎沒有得到認真清理。封建專制制度的思想基礎就是封建的舊思想、舊文化、舊倫理、舊道德,這舊思想、舊文化、舊倫理、舊道德不再是荀學,而是儒學,不是儒學中的宇宙論,而是儒學中的倫理學。儒家倫理毒素不除,多數國民的民主主義意識就無法啟蒙。通過“意識形態批判”激發民眾的民主意識,這樣的念頭與西方馬克思主義通過“意識形態批判”激發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是不謀而合的。如前所述,西方馬克思主義在一次次政治革命的企圖被挫敗之后,及時總結了經驗教訓。他們認為,政治革命失敗的原因在于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還沒有覺醒,因此他們無法肩負起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使命。只有重視意識形態問題,才能使無產階級形成自覺的階級意識,才能在革命斗爭中獲得勝利。什么時候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覺醒了,什么時候資本主義的末日就真正來臨了。把“思想解放”置于“政治解放”之先,試圖憑借“思想”解決“政治”問題,是它們共同的錦囊妙計。
那是一個讓人氣惱而又不知該向誰撒氣的時代,是一個深受黑暗社會之苦而又不敢直言的時代,憤怒的知識分子們不知該遷怒于誰,便向中國傳統文化開了火,把中國傳統文化當成了一切罪惡和黑暗的淵藪,進而又把文言文和八股文當成中國傳統文化的象征和全盤人,并向其發難。錢玄同在《論應用之文亟宜改良》中表現出來的焦慮和憤慨令人過目不忘:“玄同自丙辰(1906)春夏以來,目睹了洪憲皇帝之反古復始,倒行逆施,卒致敗亡也,于是大受刺激。……一年以來,見社會上沉滯不進之狀態,……故比來憂心如焚,不敢不本吾良知,昌言道德文章之當改革。”在給胡適的信中他表達了同樣的焦慮:“玄同年來深慨于吾國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學子不能以三五年之歲月通順其文理以致于應用,而被選學妖孽與桐城謬種方欲以不通之典故與肉麻之句調戕害青年,因之時興改革文學之思。”
人難免有憤怒、憎恨之情,如果無法直接向憤怒、憎恨的對象發泄而壓抑在潛意識中,那就必定尋找可供發泄的他人或他物。這種行為在精神分析理論中被稱為“置換”,較通俗的說法是“遷怒”。憤恨父親,卻拿母親或兄弟姊妹當出氣筒,即是一例。這種情形甚至會出現在夢中。暴力攻擊被抑止時,就會求諸語言;力不及人時,也會求諸咒罵。無論如何,都會把被壓抑的憎惡之情予以釋放。
正是這種憤怒、憎恨之情使得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傳統文化、文言王、八股文成了我們的假想敵和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