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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社會科學雜志》2014年第三期
一、形式分析緣何舉步維艱
1985年前后,文論界曾刮起一股“科學主義批評”旋風,不少學者直接套用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耗散結構論、模糊數學等自然科學理論和方法于文藝理論和批評實踐,雖不乏亮點,但最終都歸于沉寂。科學主義批評的引進-熱鬧-沉寂的三部曲乎為三十年來絕大多數登陸中國的文論觀念定好了生存基調。如今,當我們檢點當年熱鬧非凡的文字和論爭,面對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實質性成果寥若晨星的殘酷現實,心態浮躁、準備不足、量化數字化不適合作為屬于人文科學的文學藝術學的評判標準的反省聊可讓人自慰。于是乎,科學主義批評被認定不適合文藝理論和批評,至多算個文論史的事件而已。事實果然如此么?20世紀80年代西方最新潮科學方法在中國學界熱鬧后歸于沉寂、落寞,往大處講,可以歸咎于我們缺乏科學理性(數學-邏輯)文化傳統,朝小處說,也與學者們大多急功近利,缺乏“板凳甘坐十年冷”的實干精神脫不了干系。但我認為,更直接的原因在于學者們普遍對于所謂科學主義批評“背后”的東西缺乏明晰深刻的認識。從表面看,科學主義批評這一來自中國學者的特定指謂無非是19世紀中葉以來隨著自然科學取得偉大成就而興起的用自然科學方法對美學和文藝現象進行“自下而上”實證的、經驗的研究的20世紀回響罷了,費希納的實驗美學、阿恩海姆的格式塔美學都可以劃入這一世紀大潮。實際上,半個世紀前朱光潛那代學人已經憑深厚的學術功力讓古老的華夏詩性智慧領受了西方科學理性精神的洗禮,這一壯闊宏大的文化更新創造歷程至今遠未畫上句號。更深層次地考量,批評的科學化不能簡單等同于自然科學方法崇拜。確切地說,批評的科學化不過是西方思想追求普遍必然知識傳統的表征而已,在當今中國學者的著述中屢見不鮮的概念不清、思維混亂、分析淡弱、理論缺乏系統性等現象,便是這一傳統匱乏的必然結果。衡之以此傳統,科學主義批評照搬自然科學方法,滿足于實驗和精確數據的收集、歸納,恰恰大成問題。因為它們根基不穩,忘記了對其理論如何可能的前提條件進行徹底的追問,如同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里所做的那樣。就連“解構天使”德里達在其扛鼎之作《論文字學》里都一再申明自己在尋根溯源,追問整個西方文化和科學的可能性的條件———痕跡(trace),一種先驗的原始的不可還原的綜合因素,可見這一傳統威力之強大。衡之以此傳統,穆卡諾夫斯基、雅各布森的布拉格學派、列維-斯特勞斯、前期巴特的結構主義、英伽登的現象學,成就斐然、影響甚巨,倒更足以代表這一傳統的精神風貌,因為他們志在建立文學科學、美學科學、藝術科學,至于其客觀性理想能否實現則另當別論。我曾用“科學型美學”指涉西方美學主流的根本性質,它有別于科學美學、技術美學,當然也并非僅指科學主義批評,這種哲學美學智慧具有十分鮮明的形式性、分析性、先驗性、純粹性、超越性、系統性①。一百多年來,我們的美學、文藝理論建設始終在這個異域思想傳統的巨大身影下苦苦尋覓自己的話語生存、敘述空間。現在,我們不但有了本土學者撰寫的為數不少的西方美學史、藝術哲學史、文學理論史論著,還初步形成了中國現代美學思想傳統、現代文學批評傳統。但就構建中國形式美學而言,我們仍然有十足的理由詰問,我們真得對這個以科學理性精神(我不大喜歡用“科學主義”這個在中國有過諸多誤解和爭執的名詞,豐富深刻的科學理性精神之內涵遠非有特定所指的科學主義所能涵括、表述)為支柱的哲學美學傳統之精髓了如指掌了嗎?我們真得對作為思想方法、知識原理、存在根基的形式分析精神這一科學理性精神的重要構成成分做到運遣自如了嗎?“分析”表示何意呢?形式分析如何進行呢?“分析”這個范疇的內涵相當寬泛,與本文有關的涵義包括:(1)從前提到結論的超越經驗的理智運作,即證明活動,譬如,產生科學知識的三段論,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我們是借證明去認知的。(2)把事物分解成各個部分加以嚴格考察,從而確定這些部分的本質屬性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例如,新批評對獨立自足的客體“詩”或“小說”的“細讀”是一種形式程序,意在詳細地、精確地分析作品的基本構成成分,即語詞、形象、比喻、象征及其相互間的復雜關系,作品的中心主題就是圍繞著這些語言學成分組織起來的,而作品的結構則是張力、反諷、悖論這些對立沖動之間的和諧、平衡。再如,在列維-斯特勞斯那里,神話猶如一種語言,是一個自足的、自我決定的結構。這一系統可以被分解為多個基本單位,這些單位相當于語音的基本要素音位,它們之所以有意義,能夠存在,取決于它們在這一系統內部與其他成分之間的差異關系。這種對對象進行嚴密、客觀分析的思想方法可以追溯到亞里士多德。分析的目的是運用理性思維認識事物的本質和規律性,它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追求確定性,傾向于對事物之間的關系和本質進行形式的把握。形式的感性內容越少,普遍性就越大。當然,抽象性和確定性的程度是有區別的,哲學思維的確定性就不如科學思維的,亞里士多德的形式邏輯系統在現代符號邏輯看來只是實質系統。請注意,形式分析不僅是一種思想方法,它還是一種知識原理。按照康德的說法,純粹感性材料形成知覺判斷,沒有普遍性,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知識的命題形式叫做“先天綜合判斷”,它是先天的形式“純粹理智概念”包容、整理感覺材料的結果。進而言之,由于形式的、分析的精神浸潤于數學的邏輯的理性文化氛圍里,它還是或者說首先是存在論的。柏拉圖的理念(形式、種或類概念),既是存在論的,指現象變化中的永恒存在,又是認識對象,指邏輯建構的知識形態概念。有學者精辟地指出:“西方文化的向度是科學,西方哲學在很大程度上是對科學的反思,并為之提供基礎和說明。存有論為科學規定了客觀性原則,邏輯和數學為之規定了以確定性和分析性為表征的知識原理。”①根據我們的考察,中國學人的三重“誤解”也許造成了他們對形式分析的不喜歡甚至厭惡反感。其一,形式批評高度抽象,脫離具體的經驗內容,不及中國式感悟批評靈心妙賞,一發即得。其實,這樣的看法混淆了對具體作品的體驗解讀與對文學知識的普遍追求。形式分析通過部分的分析達到對普遍必然的關系即整體的本質的把握,目的在于達成理想的知識。譬如,英伽登現象學美學對文學的藝術品結構的分析是存在論的,即對存在-實體的觀念內容的先天分析,如果它是可能的,便具有極大的普遍性。很多西方大藝術家、大批評家的談藝錄,往往寥寥數語,切中要害,而又文心淵深,生動有味,絲毫不遜色于中國式感悟批評,它們帶有強烈的主體意識,法朗士曾稱之為“靈魂在杰作中冒險”。其二,純粹形式不過是個理性抽象出的空架子而已,沒有實際的作用和價值。由于道的本性無法訴諸語言,所謂可道非常道,因而中國傳統思想不重視語言和邏輯分析,看不到純粹的知性概念,未能產生與質料相分離的純粹形式。形式化建構按中國傳統的眼光看,不啻于形式主義的代名詞。實質上,缺少了嚴格的形式化建構,便難以產生符號語言,不可能進行符號之間的純邏輯的推演,現代計算機系統就無法想象。從席勒到馬爾庫塞,強化審美形式的批判功能、政治潛能,說明形式有著豐富的人文因素和社會文化內涵。牟宗三先生更是指明西方的基督教精神、民主政治的精神與遵守邏輯數學前進的“分解的盡理之精神”的深刻關聯②。其三,形式在先,意味著內容被忽視甚至遭到否定。這是對內容即形式的現代觀念不能領會的結果。形式批評、內在批評不是不考慮文學研究的外在因素,諸如作者、時代、讀者等,而是強調內在的優先性,只有把作品的自身意蘊、本性搞清楚了,才能為整個文學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穆卡諾夫斯基把藝術本性界定為符號,又區分符號為能指和所指、物質性和意義性,在一定文化背景下被感知者感知的是審美客體(所指),這樣就用藝術品這個“自主的符號”連接起了作品、讀者、社會。誠然,不能否認,分析思維肢解對象、強分畛域,事事處處以精密性、確定性、明晰性為旨歸,的確顯露出理性的“暴力”傾向,不但有礙于直接把握事物的整體性,而且往往破壞了對象的原始的生命樣態。不過,一種特定思想文化類型之特性之長項在充分展示自身力量的同時,也必然暴露出不可避免的弱項和短處。今天不是有很多人振振有辭地批評中國傳統思想重整體領悟缺乏分析精神嗎?問題在于,我們必須明白當今中國思想文化建設到底需要什么?我們認為,反體系、反本質主義一類的時髦話語對中國當代文藝理論建設的積極作用非常微弱。我們贊同這樣的看法,中國的現代化是“體”的變化,這個“體”指社會本體,包括社會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社會存在。現代化的核心是科學,“許多人僅僅想把科學作為運用的東西,而實際正是科學代表了社會本體,推動社會存在前進,在此基礎上發展文化意識形態”③。這里的科學不單指自然科學,更是一種社會建制,而始終貫穿其間的則是科學理性(形式理性)精神。可以說,中國的現代化絕非技術層面的實用式的拿來,它更指向思想文化類型的更新。接納數學-邏輯的分析精神,尊重科學的文化氛圍的造和精神傳統的養成,艱難曲折,絕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它之所以能成為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發展的重大課題,乃在于規則意識、形式正義等現代觀念恰恰內在于中國現實社會的迫切需要。小而言之,形式分析精神也是中國現代美學與文論學科建設的系統化科學化的迫切需要。當系統論、信息論、控制論、俄國形式主義、新批評、結構主義等批評流派和方法涌入中國,如前所述,倘若我們對這些現代批評方法的“根性”有了較深刻的理解,對形式分析之類的異質思想因素的攝取、消化、轉換也許會成為未來中國美學和文藝理論的重要生長點。令人欣喜的是,中國已經有一批學者,例如,李幼蒸、趙毅衡、趙憲章、董小英等,開始了艱難的也是富于建設性的理論探索。
二、形式本體論是否適合中國
吳炫把中國形式文學難以真正突破的原因追溯到中西文化哲學的根本差異,是非常有眼光的①。他有關建立當代中國哲學與文學理論不能采取拋棄認識論的態度、中國文化的現代化是一種確定性的文化意旨建設、中國當代文學必須通過形下走向形上的整合嘗試的觀點,筆者也很認同。我們認為,建立中國形式美學,如何對待西方的形式本體論同樣是個繞不過去的重大課題。但能否就此斷言形式本體論不適合中國形式美學的構建呢?看來為時尚早。要解答這個問題,首先應當辯明兩個術語,一個是本體(論),另一個是形式本體(論)。對本體論,有學者下過這樣的定義:本體論就是運用以“是”為核心的范疇,邏輯地構造出來的哲學原理系統。從實質上講,本體論是與經驗世界相分離或先于經驗而獨立存在的原理系統;從方法論上講,本體論采取的是邏輯的方法,主要是形式邏輯的方法,到了黑格爾發展為辯證邏輯的方法;從形式上講,本體論是關于“是”的哲學,“是”經過哲學家改造以后而成為一個具有最高、最普遍的邏輯規定性的概念,它包含種種作為“所是”的邏輯規定性②。從上述概括可以見出,本體論在源頭上牽連著西方思想的種種根深蒂固的特質。譬如,兩重世界、質料和形式的分離、概念思維、邏輯分析、體系化建構、先驗形式、本質追求,這些特質構成了科學理性精神的重要內涵。從狹義上講,中國文藝理論界所理解的形式本體論指現代西方隨著“語言學轉向”而興起的形式主義批評(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和結構主義批評(布拉格學派、巴黎結構主義),他們分析文藝作品的語言構成,探尋文藝作品的內在規律即結構,試圖在本質上(本體論上)揭示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獨特性,展示形成作品統一性的規則、秩序。這種建立文學科學的理想顯然是科學主義在文學研究中的表現。寬泛而言,本體論的基本特性是形式的,也可以說,就是形式本體論的。展現結構(理性的抽象化、理想化)、先驗必然的形式(給知識內容賦予形式)、形式系統(將高度普遍的命題組成形式系統)、形式化(以數學-邏輯的形式表示符號間的推理演算)、把握本質(事物現象背后的共相、模式、秩序),本體論的理性主義(形式理性)在認識對象、思想方法、知識原理、理論形態等方面刻畫著西方思想的精神面貌,當然也規約著西方形式美學的基本面貌。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本體論(本質論)意義上的形式在西方美學和文藝理論的歷史上所起的重要作用。公開打出形式美學旗號的學派有赫爾巴特-齊美爾曼、克萊夫•貝爾-羅杰•弗萊、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在對美的本質、藝術本性、審美經驗、文藝風格、藝術作品、審美形態等重大問題的探究中,到處可見畢達哥拉斯的數理形式、柏拉圖的超驗理式、亞里士多德的概念形式的身影。康德更是對20世紀的美學、藝術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如此看來,當我們問形式本體論是否適合中國(形式美學的構建)時,表面的意思是指中國學人能否運用現代形式主義方法于中國語境,深層次的含義卻在于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的現代性轉型如何可能這一重大課題,就本小節探究的主旨而言,就是上述形式理性精神的種種內涵能否為中國思想文化所吸納,成為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一重大課題。粗略言之,這種吸納、轉換、創造之所以可能的基礎或許在于科學精神文化氛圍的培育,中國學者在邏輯學、符號學等方面學養的提升,一大批學者的主動選擇等。不過,我們在此把焦點集中在形式概念身,看一看中國學者在構造形式美學時,如何處理形式概念與中國思想語境的適應性問題,其種種難點既在技術性、學理性上,更在源于中西思想傳統根本差異的沖突矛盾上。我們知道,形式的涵義復雜多層,使用者往往在一個形式的名義下指涉好幾個涵義,且每個涵義適用于不同的問題。據我們的觀察,在種類、體裁、技巧等意義上,形式的使用麻煩較少;由于中國形神合一、道顯為文的傳統,中國學者,譬如朱光潛、宗白華使用黑格爾以來西方近代主流形式概念感性形象或感性形式也并不覺得有多大的隔閡;語言論轉向下產生的文本批評、現代形式理論之所以在中國語境下顯得不那么成就斐然,究其實質在于中國學者普遍對符號學、語言學陌生,操作起來自然底氣不足。李幼蒸《理論符號學導論》、《仁學解釋學》,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符號學原理與推演》的問世,趙憲章將文學文本范例分析上升到類型學的研究思路,表明中國學者不僅可以介紹得到位,更能著手富于中國特色的理論建構。在我們看來,真正的難題主要在于如何對待先驗形式(純形式)。所謂先驗就是先于、獨立于經驗而又使經驗得以可能,它以普遍性、必然性為其表征。這種先驗形式源于西方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來的形式與質料分離的理性-邏各斯傳統,此傳統的底蘊又在希臘的數學(幾何學)、天文學中發現事物的永恒秩序(不變的客觀形式),為變動不居的萬事萬物確定最初之動力。由于中國傳統思想著重從事物的作用、功能和性質上看待其終始生化與事物之間的相生相克的關系,沒有離開個別具體的事物而追求一恒常不變的形式的傳統,故而對待先驗形式中國學人的態度頗多分歧。馮友蘭的新理學(形上學)對一切事物做形式的解釋,其四個觀念(理、氣、道體、大全)完全是形式的觀念,對實際無所肯定,也就是與事物的質料內容、具體的感性存在無關。金岳霖區別了先天命題和先驗命題,認為只有邏輯的知識是先天的,先天、先驗的知識都由經驗而來,但正確性并不依賴于經驗,可見個別與共相有區別而又不可分離(道是式和能的綜合)。李澤厚在為其美、美感、藝術論奠定本體論基礎時,形式的作用(度的本體性)居功至偉,但他明確表示不接受先驗理性(形式),他使用的形式指人的主動造型力量,更接近于亞里士多德的形式(賦形),朱光潛把“純粹形式直覺”這個形式主義核心命題與經驗心理學的“心理距離”、“移情”雜糅起來詮釋審美經驗,不但斷然舍棄了先驗形式,而且將先驗認識論命題轉換為經驗心理學命題(古代的心物交融說)。我們絕不否認建構美學和文藝理論當然有其他進路和方法,其理論體系的本體論范疇也完全可以在形式之外另辟蹊徑,然而一旦我們決定以“形式”作為體系大廈建構的腳手架而非普通的磚瓦石料,那么,明確拒絕也好,積極建構也罷,都不能不對此先驗形式有所回應,因為它不僅關乎加強邏輯分析、為傳統審美智慧的現代轉換添一思路,更是對美、美感、藝術、自然美、藝術史動力等重大問題如何可能的先驗條件分析,是一種理論是否具有普遍性的“原初的”、“先在的”根據。
三、象家族改造與新生的重點在哪里
上世紀30年代,在那篇創見迭出的力作《形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里,宗白華先生權衡比勘中國思想的象和西方思想的形式,得出象即中國形而上之道、象之構成原理乃生生條理和西洋形式美的根源是邏輯、幾何、數學一以貫之的概念世界、永恒超絕的范型是先驗的理數的結論。耐人尋味的是,在表解中國獨特的生命精神時,宗白華沒有用“象”,反而用譯自異域文化的術語“形式”,認為“美是豐富的生命在和諧的形式中”①。倒是吳炫提出“什么是中國式形式”的理論命題,并試圖既向傳統的“象象”思維里灌注追求獨創的精神,又以中國式形式(象象)的整體性、通透性彌補西方文化片面彰顯純粹性、對抗性的缺陷②。吳炫的做法的確從一個獨特的角度提出了當代中國美學和文藝學建設的重大理論問題,即傳統如何進行創造性轉換,具體而言,就是象及其家族成員的當下適應性問題:傳統美學文論概念術語如“象”、“文”、“法”等是否能夠有效地解釋當代中國人的審美經驗、藝術趣味、文學特點?以這些概念術語為基礎有無可能創造出美學和文藝的新理論形態?我們認為,倘若說運用“形式”于中國思想語境尤其是中國傳統詩性智慧時面臨著是否契合———尤其在形而上層面———之難題,那么象及其家族的改造、轉換主要不是針對中國古代的美學和藝術,而是現代中國的美學和藝術,一方面我們應當考量其詮解在現代中國人的社會現實生活中生成、以現代漢語表述的審美精神、藝術實踐、文學世界的有效性及其限度,另一方面,這種解釋之富于效力的來源在于如何回應、接納業已在現代中國美學文藝學學科體系中占據壓倒性優勢的形式系統及其體現的形式理性精神,質言之,本文對此問題的先驗探究就是俗語所謂“舊瓶”能否“裝新酒”或曰“注入新鮮血液”。據考察,象及其家族成員包括象、美、道、文、法、氣、形、理、和、勢、韻、體、境、格、意象、聲律等①,它上通中國人的本體論、宇宙觀、道德學,下達審美創造、審美理想、藝術表現、藝術法則、藝術構思、形式美等重大問題,中間橫貫著道氣象一體、文道(文質)合一、整體思維、以象喻意、體用不二、不離棄感性經驗等象家族思想特質,其涵義包括對立面的統一、形象、規律、象征、法則、風格、節奏、聲律、韻律、體裁等,若論涵義的多樣性、功能的豐富性、思致的深刻性,與西方形式系統相比,絲毫不遜色②。同時我們也看到,盡管百年來中國美學文藝學已經初步形成了自身的形式論傳統,盡管形式在現代中國的美學文藝學的話語系統中已經取得了幾乎一統天下的實績,但是“形式”和“象”這兩個足以代表中西哲學美學精神特質的范疇在形上層次、思想方法、話語形態、言說構意而非技巧、體裁、風格、節奏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一次次地令學人們陷入困擾尷尬的境地:形式系統的概念用到中國古代詩性智慧上總讓人覺得隔了一層,不夠貼切③。我們認為,從根本上講,形式也好,象也罷,都是文化學、社會學、哲學范疇,在其背后挺立著一個特殊文明的根深蒂固的精神傳統。不過我們在此不準備提出形式與象的形而上“融通”的可能性(探究其具體途徑、哲學基礎、語言根基等)這一難題,我們只嘗試性地解答后一個問題,即象家族的改造與新生。這種現代改造建基于對其缺失弱項的深刻洞察與清醒認識之上,取決于我們對西方的形式與中國的象之間的巨大精神差異究竟采取什么樣的立場。我們明確表示不同意失語癥論者或漢語詩學論者的部分觀點。幻想徑直地回歸古典傳統,簡單地沿用古代術語命題,除了具備懷鄉抒情的價值,并不能夠帶領我們走出失語的困境。中國現代形式論傳統中最富有創造力的一批學者,如朱光潛、宗白華、李澤厚等,都是在實質上而非傳統范疇術語的移植沿用上開拓形式的新疆域。我們主張,象家族的改造與新生的關鍵步驟,不僅在于發掘其固有的、較之形式論可以說是“獨特的”現代性因素、觀念、原則,更依賴于中國學人主動攝取、延攬、吸納、融會西方的科學理性精神、形式理性精神。不管你是否承認,這一碩大的思想工程乃建立中國現代哲學和文化的核心課題之一,它不自今日始,也不會在短期內畫上句號。具體言之,就本節的主旨而言,除了上面提到的引入先驗維度、加強形式分析外,主要有以下四端:第一,擴張構型力量。在宇宙論上,象家族的本質特點是主客不分、道不離器,這是中國傳統思想的認識論意識欠發達,數學-邏輯理性精神不夠強勁的必然反映。明末清初以來,隨著西方邏輯與科學論著的譯介,重邏輯理性,講個體主體的思想因子逐漸深入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肌體。理性主義精神的核心是主客二分所締造的理智主義和客觀主義。所謂形式的構型力量實乃理性借助概念、范疇(最高的概念)建構超越的本質世界的活動,概念、范疇決定著全部客體,決定著我們的感覺經驗對象。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形式即本質,形式具有給質料賦形的造型力量;用康德的講法,人的理智給自然立法,他的范疇體系從質、量、關系及其內部諸規定和相互間的邏輯關系來建構存在者的世界。卡西爾認為,文化世界是人的精神本質固有的對象化符號化(構型)的創造,文化符號的各種形式折射出人性的不同層面。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哲學將形式與人的自由活動,與人的主體性實踐活動,與建立法律、政治、經濟等各種新形式聯系起來,恰恰是中國哲學美學走向現代的深刻表征。第二,建立批判理性。由以上論述可見,象家族的諸種涵義幾乎沒有涉及社會政治功能。而在西方,批判功能從一開始就內在于形式的活動中。柏拉圖的“理式”(形式、本質)是理性建立的概念形而上學,其現實的投影就是哲學王統治的理想國。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更是普遍凸顯形式的批判功能。按照馬爾庫塞的說法,“藝術的批判功能,藝術為自由而奮爭所做出的奉獻,存留于審美形式中”①。實質上,形式的批判源于理性的批判。批判理性的目的只有一個,即為知識而知識地追求真理,它來源于人的心智解除愚昧教條禁錮后迸發出的強大的創造能量,是知識不斷增長的基本動力。批判理性具有雙重性,其起點是普遍懷疑,正如笛卡爾在《形而上學的沉思》里所說,“凡是我從前信以為真的東西,沒有一件我不能加幾分懷疑;我的懷疑并不是由于漫不經心或輕率,而是有很強的、考慮成熟的理由的”②。在他那里,除了真理的神圣性和追求真理的絕對信念,一切都在懷疑之列。既然知識追求永無止境,那么質疑、挑戰、叛逆也就不會停歇。但批判理性絕非專事破壞、否定,其另一面充滿著建設性、創造性的力量。它不但致力于構建普遍性的知識原理,而且要按照理性和理想來改造社會。第三,重視語言之維。中國傳統思想沒有把語言納入形上學(道論)的思考,所謂道本于心性無須假言,道體粲然莫可名也。中國薄弱的知識論傳統也少有深研知與言之關系的。中國傳統語言學由小學(文字、音韻、訓詁)承當,它以訓詁為主體,重在字詞意義的訓釋,不重語句分析,幾乎不從形式上把握語言成分之間的邏輯關系,由是便把握不到帶有普遍必然性的事物和世界的形式結構。直到晚清馬建忠的《馬氏文通》問世,漢語語法問題才逐漸引起學者的廣泛注意。因而古代文論中不滿足于從技巧、修辭角度看待語言,而試圖將其提升到文化哲學、語言哲學、心理哲學高度的語言論幾成絕響。此后,中國學人開始努力構建具有自身特點的語言論,譬如朱光潛在《詩論》里提出的頗富創見的以情感思想語言一致說替代形式與實質關系說。今天看來,這樣的新見實在太少。西方極為發達的語言哲學傳統源于邏輯-數學傳統,邏各斯兼有言說與理性兩義,邏輯-語言-形而上學連為一體的傳統在17世紀前的霸主地位不可撼動,至今余威猶存。
20世紀強大的語言轉向更是席卷西方學界,語言學、符號學成為具有鮮明形式論色彩的現象學、結構主義、分析哲學、后結構主義等重要流派的主要理論支架。由是觀之,構建中國形式美學乃至中國當代美學文藝學的一般建設,語言之翼的乏力必須得到大力改觀。第四,追求體系形態。近年來,中國文藝理論界刮起一股不大不小的反理論、反體系的旋風。平心而論,如果單純從介紹外國新學說著眼,這樣的“跟風”倒也無傷大雅。但若把反理論、反體系直接認作中國當代美學文藝學建設必須面對的真實課題,這不僅有生硬“移植”之嫌,而且對我們自己的學科建設有害無益。我們知道,“理論”的希臘語原意是“看”,但它并非一般的肉眼的看而是“理智地看”。看什么呢?那就是看出來、把握住事物、對象、世界的本質特征及其相互之間的內在聯系,并用抽象的概念范疇系統表述之。因此,西方哲學美學史上有過眾多完整的體系、嚴密的理論,它是希臘文化追求嚴謹的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秩序的數學化哲學思維的產物。比較而言,中國傳統詩性智慧形態主要是感悟對話的零星記錄,不注重對相互間內在邏輯聯系的把握,要言妙義,點到即止,蘊藉不露,意在言外。馮友蘭先生曾經以“形式的系統”與“實質的系統”恰切地點明了這兩種哲學美學智慧形態的特點。誠然,思想片斷與嚴密系統本身不存在價值上孰高孰低的問題,它們只是兩種話語的外在構成形態而已。然而,我們也必須承認,能有一個解析精細、層層推演、井然有序的思想體系,確為一個理論家真正成熟的標志。但遺憾的是,在當代中國美學文藝學界,體大構嚴、思維縝密的理論形制不是多了,而是鳳毛麟角。熱衷于搶占山頭式的移植跟風,若非囿于一時名利之驅使,便是因為思想的貧乏空虛、理論構建能力的孱弱。構建中國形式美學、構建中國當代美學文藝學的一般理論,體系化是每一位學人回避不了的難題。
作者:張旭曙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