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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摘要:《珍珠》是斯坦倍克小說中的珍品。在國內有限的評論中,《珍珠》的主題被界定為反映底層人民的痛苦,揭露資本主義社會人吃人的本質。這種解讀過于簡單化和淺表化。本文以文本細讀為基礎,對《珍珠》多層次的意蘊進行探析:一是表達個體命運的偶然性和盲目性,二是揭示物欲對人性的扭曲,三是對資本主義文明的質疑和反思。唯其如此,才使《珍珠》超越民間故事的顯在層面,觸及到人類生存的根本性命題,成為深度思考人類命運的寓言化書寫。
關鍵詞:《珍珠》
斯坦貝克
寓言化書寫
作為美國當代杰出的小說家,斯坦倍克創作的最顯著特點是始終與現實生活保持著密切關系,并由此形成了作品內在的巨大張力。在中國,斯坦倍克的作品被介紹評論最多的是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其實,斯坦倍克的中篇小說也堪稱優秀,《珍珠》可作為代表。就筆者所見,國內鮮有對《珍珠》的思想和藝術作深入細致探討的文章。在有限的評論中,《珍珠》的主題被定位為“描繪貧苦人民所受的壓榨與欺侮的血淚史”、“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人吃人的本質”。確實,斯坦倍克因為早年的鄉村生活,大學畢業后又到牧場、糖廠、筑路隊干過活,對底層人民的生活處境有比較深切的了解,他的作品基本上都以下層人民為描寫對象,表現了深厚的人文主義關懷,所以這樣理解《珍珠》的主題也合乎情理。《珍珠》中的奇諾一家是印第安部落的窮苦人民,影響他們命運遭際的外部力量也正是以醫生為代表的邪惡勢力。在惡勢力的不斷威脅和追殺中,奇諾一家歷經磨難,并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這樣的理解過于拘泥在現實的層面上,難免簡單化、淺顯化之嫌,無法顯示斯坦倍克對社會與人生獨到的思考。
美國民族的神話傳說對斯坦倍克的創作有重要影響?!墩渲椤芬彩侨〔挠谟〉诎驳拿耖g故事,已經被反復講述了許多年。民間故事具有鮮明的道德倫理傾向,人和事都被設定在一個固定的評價標準下,正如斯坦倍克在小說的前言中所說:“和留在人們心里的一切反復講過的故事一樣,其中只有好的和壞的東西、黑的和白的東西、善良的和邪惡的東西,而不論哪里都沒有中庸的東西”(327)。顯然,斯坦倍克是不滿足于民間故事黑白分明、善惡立判的簡單的兩元對立思維的,必須作進一步的內涵挖掘與藝術提煉,他說:“如果這個故事是個寓言,也許各人都從里面領會他自己的意義,也以自己的生活體驗去讀它”(328)。所謂寓言,其題材內容可以是現實中的人和事,但又突破了現實的限制,將意旨提升到更高的層面上,表達對人類幸福、存在意義等根本命題的深度思考。美國學者約翰·蒂曼在論及斯坦倍克此時的創作時認為斯坦倍克“正從一種內在的、理智的幻想轉變為一種外在的、客觀的、經驗性的幻想”?!巴庠诘?、客觀的”表明斯坦倍克對生活有了更細致、深入的觀察,而“經驗性的幻想”則表明斯坦倍克的創作融人了自身痛苦的生命體驗,并力圖使自己的作品超越現實的局限,傳達更深層次的、更有普遍意義的主題?!墩渲椤氛沁@種追求的產物。斯坦倍克既然是將《珍珠》當作寓言來寫的,也就暗示著《珍珠》有著比黑白對立、善惡分明的解讀更為豐富復雜的內涵。而優秀的文學作品又具備了開放的藝術結構,各人都從里面領會他自己的意義,內涵的豐富性必然帶來意義解讀的多重性,最大程度地滿足閱讀者的“期待視野。”
從寓言化書寫的視角考察《珍珠》,人們便能看到一個意義紛呈的藝術世界。在筆者看來,《珍珠》深層次的內涵主要涉及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小說表現了個體生命遭際的偶然性,人在命運面前的脆弱與盲目。小說一開始描寫奇諾在灰暗中醒來,環視著四周的一切:公雞啼叫,豬群活動,小鳥在樹叢中唱歌,兒子小狗子安睡于吊在空中的箱子里,妻子胡安娜醒來,用黑眼睛靜靜地望著他。然后妻子磨玉米餅做早飯,太陽也從海灣里升起來。于是,奇諾的腦海里響起了明朗柔和的“家庭之歌。”小說饒有詩意地寫到奇諾對海洋的奇特感情:“奇諾聽到早潮輕輕拍打著沙灘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好聽——奇諾又閉上眼睛去聽他的音樂。也許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做,也許他那個民族都那樣做。他的民族曾經是偉大的作曲者,因此凡是他們看見、想到、做過或是聽到的東西都變成了歌曲”(328)。這些描述生動地傳遞出奇諾對家庭的依戀、人與自然無比和諧的關系。奇諾一家靠在大海中采珠為生,雖然謀生辛苦,但總是滿懷著希望開始每一天的生活,因此“這是象其它早晨一樣的一個早晨,然而又是一個特別美好的早晨”(330)。這樣古老樸素、寧靜平和的生活,印第安民族已經沿襲了幾千年,如果沒有外在力量的侵入,奇諾一家還會繼續和平地生活下去。但在溫暖和諧的“家庭之歌”中突然響起了刺耳的“邪惡之歌”,原來的一切全被打亂了。轉折點發生在一件看起來極為細小偶然的事件上:熟睡中的兒子被一只蝎子螯傷了,夫妻倆連施救的機會都沒有。孩子哇哇大哭,紅腫發燒,瞳孔放大。于是,他們決定去城里找醫生,因為大夫從來不會到窮人的茅屋里來的,盡管所有的人都知道大夫的“無知,他的殘忍,他的貪婪,他的嗜好,他的罪愆”(334)。大夫唯一關心的是“他有錢嗎?”當奇諾拿出八顆畸形的小珍珠,大夫認為一文不值,堅決拒絕了。奇諾感到受了莫大羞恥,砸在門上的拳頭鮮血淋漓。如果事情到此為止,最多是孩子無人醫治(事實上,母親已及時吸出了毒素,并無大礙),就不會有后面的一系列災難打擊。但第二件偶然的事件又發生了:奇諾夫婦非常渴望能采到一顆值錢的大珍珠,好去為兒子治病,而這種希望就象海灣的人們時常見到的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而奇諾竟然采到了一顆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小說這樣描寫:“奇諾的拳頭緊緊握住了珍珠,他的感情控制不住了。他把頭向后一仰,號叫了起來”(343)。正因為奇諾的號叫,引來了其它采珠的人,于是,奇諾采到大珍珠的消息迅速傳開,從海灣一直傳到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談論,都為珍珠徹夜不眠,奇諾也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所有人的敵人。大夫主動來給奇諾的孩子看病,千方百計想套出珍珠藏在什么地方。奇諾上城去賣珍珠,商人合伙誆騙他,奇諾把珍珠藏了起來。于是招來了不斷的偷盜和襲擊,奇諾被打得頭破血流。當茅草房被大火燒掉,船被搗毀,奇諾一家開始了逃亡,搶劫者一路追殺,終于釀成了慘烈的結局。
很顯然,奇諾一家始終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仿佛冥冥之中始終有一種邪惡神秘的力量在故意捉弄他們,與他們為敵,而他們只能被動地受其擺弄,一步步走向厄運。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主人公“之所以陷于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惡,而是由于他犯了錯誤”。奇諾的錯誤在于不肯放棄象征財富的珍珠,但悲劇的起因和結局完全是他所不能掌控的。在整部作品中,“家庭之歌”與“邪惡之歌”形成了極不和諧的雙重奏,而“邪惡之歌”始終是主旋律。在這里,斯坦倍克還受到了印第安神話的深刻影響。在印第安神話中,塵世每五十二年是一個大輪回,在兩次輪回間有五天是災難日,人們必須閉門不出,舉行各種避難儀式,而奇諾從發現珍珠到最后放棄珍珠,正好是五天。可見,奇諾一家的悲劇似乎是早就注定了的。對人的命運的不可把握性的探索,自古希臘悲劇以來,始終是西方文藝作品中著力表現的重要主題。斯坦倍克同樣高度關注人的生存境遇,特別是關注偶然因素對人的命運的重大影響,人面對命運的盲目與脆弱。《珍珠》中奇諾一家的遭遇,再次印證了人生的無常和無奈,同時表露了斯坦倍克的宿命論思想。
其次,揭示了物欲對人類精神的腐蝕,對人性的扭曲。上面的分析更多著眼于外部力量的因素,而從更深處考察,則不難發現主人公奇諾獲取珍珠后的明顯變化,也即是說,奇諾本人對珍珠的態度也是造成一家人災禍的重要原因,要負相當的責任。在獲得大珍珠前,奇諾并未有大奢望,對清苦但平靜的生活是滿足的,心地十分單純。而一旦得到了大珍珠,奇諾的欲望迅速膨脹,原來潛伏的所有想法都變得可能了。當哥哥問奇諾“現在你成了個有錢的人,你想做什么”時,奇諾“朝著他的珍珠凝視著……燦爛的珠光里浮現出一些東西的圖畫”(345),他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愿望,一是要在教堂舉行婚禮,二是要買新衣服,三是買一支來復槍,四是要讓兒子上學,成為一個上等人。在此時,奇諾早已忘記了要給孩子看病,他的追求遠遠超越了他的現實條件,以至于連自己也害怕起來。于是,在鄰居們眼里,奇諾“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陣愚蠢的瘋狂突然支配了他”(347),使奇諾失去了理性。當大夫問起珍珠的事,奇諾緊握住珍珠,聽到耳朵里邪惡的歌和珍珠的音樂尖聲地對唱著,奇諾預感到了災難,但一點也不想放棄。斯坦倍克對人類的這種貪婪明顯表示了警惕和反感,在小說中反諷性地寫道:“據說人是永遠不知足的,你給他們一樣東西,他們又要另一樣東西。其實這正是人類所具備的最偉大的才能之一,正是這種才能使人比那些對自己已有的東西感到滿足的動物優越”(346)。并不是沒有人看到這種貪欲必然帶來的后果,當偷盜者第一次在夜晚進行襲擊,將奇諾打得倒在地上,血流滿臉,妻子胡安娜就警告丈夫:“這東西是邪惡的……這顆珍珠就像一樁罪惡!它會把我們毀掉的?!钡捌嬷Z的臉一動不動,他的心和他的意志也不動搖”(357)。當奇諾洞悉了珍珠商都在騙他,帶著珍珠回來,又與偷盜者發生了生死搏斗,從耳朵到下巴被割開一條又深又長的傷口,胡安娜再次懇求丈夫:“趁它沒把我們毀掉以前,我們把它毀了吧。它是邪惡的,它是邪惡的?!倍嬷Z捶著拳頭說“我要跟這東西斗爭,我要戰勝它,”“誰也不許把我們的好運氣搶走”(372),而且從心里滋生出一種郁結的仇恨。胡安娜只好在夜晚偷偷把珍珠挖出跑向海邊,準備扔掉,奇諾憤怒地一拳把妻子打倒,奪過了珍珠,這時的奇諾完全發了瘋,“他的牙齒露在外面,他象蛇一樣朝她咻咻地叫著”(374)。在又一場搏斗中,奇諾用刀殺死了搶劫者。胡安娜一直想法挽回一點舊日的安寧,找回一點沒有撈到大珍珠之前的時光,而現在那種生活已經消逝,并且無法挽回了。他們的船被砸壞,房子被搗毀,地也被挖了,在逃亡開始時,胡安娜再次問奇諾:“你不肯放棄珍珠嗎?”奇諾說:“這顆珍珠已經成了我的靈魂,如果我放棄它,我就要失去我的靈魂”(381)。在逃亡途中,奇諾凝視著珍珠,依舊不斷地說“我們要在一個大教堂里舉行婚禮”、“我們的兒子一定得念書”。最終,當兒子死去,當奇諾殺死了追殺者,他才徹底絕望,在絕望中清醒,帶著來復槍和兒子的尸體,穿過城市,回到茅屋的海邊,決然將珍珠扔回了大海。只有這時,在奇諾的眼里,珍珠才是邪惡的,灰黯而潰爛,象一個毒瘤。“珍珠”正是一種隱喻,美麗而邪惡,充滿誘惑力,使人心智迷狂,喪失了本來的單純寧靜。
在一般作品中,表現對財富的貪婪以及所造成的惡果,涉及的主要是上流社會的達官貴人,或者商人和投機者?!墩渲椤纷匀灰采婕暗津_子大夫、珍珠商人,甚至教堂的神父,包括追殺奇諾一家的人也是貪欲的受害者,但焦點始終集中在奇諾身上。斯坦倍克對底層人民抱有深切的同情,但并不因為同情而偏袒底層人民,或者廉價地加以歌頌,他同樣將犀利的解剖刀指向地位低微的人們的靈魂,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人性中不潔甚至病態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貪婪如何使他們脫離了正常狀態,導致自我人格的分裂,不斷走向扭曲與非理性的境地。這正是斯坦倍克超越一般作家的地方。奇諾想改變自己的生活狀態,這無可厚非,但在一次次的災難和打擊中,依舊執著于貪欲而不肯放棄,失掉了重回平靜生活的機會,從而把自己推向了絕境。從某種意義上說,奇諾一家的悲劇正是奇諾自己制造的。值得注意的是,貪婪財富的窮人并非奇諾一人,對珍珠的貪欲激發了一場盛大的狂歡式的集體想像:奇諾的鄰居每天談的都是關于珍珠的話題,并設想著如果自己得到了大珍珠會怎樣,想過怎樣的生活;奇諾撈到大珍珠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遍城市,連乞丐也吃吃笑著等待施舍;當奇諾與鄰居一離開家,全城就知道了奇諾要去賣珍珠。于是,“奇諾的珍珠進入了每人的夢想、思索、企圖、計劃、前途、希望、需要、欲念、饑渴……那消息攪動了城里的一種無比骯臟無比邪惡的東西……這個城的毒囊開始分泌毒液,城市便隨著它的壓力腫脹起來了”(345)。“骯臟”、“邪惡”、“毒液”正是對財富的貪婪所激發的瘋狂與非理性。
《新約·馬太福音》十三章中,耶穌對門徒說:天國就好像買賣人尋找好珍珠,遇到一顆重價的珠子,就去變賣他的一切所有的,買了這顆珍珠。斯坦倍克借用《圣經》中的寓言,將奇諾一家的命運與“珍珠”緊緊捆綁在一起,在得與失、執著與放棄之間,展示了主人公靈魂掙扎與搏斗的驚心動魄的歷程,極富啟示意義,顯示出作者對生活真實性的堅定追求,對人性弱點的深刻洞察與把握。其實,斯坦倍克后來的小說如《煩惱的冬天》等都對物欲扭曲人性的主題作了持久的關注與探討。
第三,對“資本主義文明”的批判,對自然質樸的生活理想的追尋。斯坦倍克的作品大多以底層人民為描寫對象,他們生存于社會的邊緣,很少受到所謂“資本主義文明”的污染侵蝕,過著清貧但自然質樸的生活。《珍珠》里的奇諾一家是印第安人,印第安民族既古老又神秘,曾經創造了燦爛的文化,有著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與生活準則。小說一開始便描繪了奇諾一家寧靜樸素的生活,對家庭故園的深切依戀。這種生活狀態造就了他們單純而善良的心靈,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命觀。譬如奇諾每天醒來都要去海邊欣賞日出、傾聽波濤的歌唱,與自然界的一切生命親密交談,而一切都化為了心中的歌。小說寫道:“奇諾的民族歌唱過一切發生或存在的事物。他們給魚作過歌,給憤怒的海和平靜的海作過歌,給光明和黑暗、太陽和月亮作過歌,而這些歌都在奇諾的心里,也在全體人民的心里——每一支歌,甚至那些已被遺忘的歌”(340)。奇諾的妻子胡安娜每天早晨也會柔和地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訴說著安全、溫暖和完滿。正是這種與大地和海洋無法分離的血肉關系,孕育了印第安民族的藝術、智慧和道德?!墩渲椤愤€寫到了印第安民族的融洽友愛,譬如奇諾的兒子被蝎子螯傷,鄰居們全都趕過來,并陪著奇諾夫婦去城里找醫生;當奇諾撈到大珍珠,盡管也很羨慕,但鄰居們十分擔心奇諾會變成另一種人,變得貪婪、仇恨和冷酷;奇諾去城里賣珍珠,鄰居們也陪著去,并反復提醒奇諾不要受騙上當。窮人之間這種真摯的友愛關懷令人非常感動。坦蕩、友愛、誠實(奇諾在逃亡時也不肯偷用別人的船),這些為人處事的古老的倫理道德,
正是印第安民族保護自己免受傷害的“安全之墻”。斯坦倍克對這一切的描述飽蘸了深厚的情感,并由衷地欣喜和贊美。
但小說僅僅以此為序幕和鋪墊,“田園牧歌”驟然間就被“邪惡之歌”無情地粉碎了。這邪惡來自于作品中的另一個敘事空間:陰森冷酷的“城市”。與鄉村空間的友愛、誠實相比,城市空間則完全是貪婪、欺詐的代名詞,斯坦倍克充滿厭惡地稱之為“骯臟”、“邪惡”和“毒素”。在印第安人眼里,城市是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陌生而詭異。所以,當奇諾上城去賣珍珠時,心里十分害怕,“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遠離過家,他害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他非常害怕大家叫做首都的那個陌生的怪物”(369)。但因為撈到了大珍珠,極大地刺激了奇諾的欲望,使他走出了保護自己的“安全之墻”,進入陌生的世界,便必然發生猛烈的沖撞,導致內心的分裂痛苦。在《珍珠》中,“城市”主要有以下幾種符號代碼功能:一是欲望。當奇諾一撈到珍珠,消息便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了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這個城市的神經系統已經隨著這消息在跳動和震顫了,斯坦倍克說這是件不容易解釋的神秘事情。于是各式各樣的人都對奇諾發生了興趣:神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修女們竊竊私語,商人們各自盤算,大夫想著騙取的計劃,連乞丐們也興高采烈……這“神秘”的驅動力正來自對財富的貪欲,隨著時間推移,這種貪欲又不斷地膨脹起來,使人喪失理性變得瘋狂。于是,奇諾莫名奇妙地變成了每個人的敵人,他的惡運也就無法避免了。二是欺詐。這集中體現在商人們身上。斯坦倍克運用鮮活而準確的細節凸現商人的性格與內心堪稱經典:當奇諾到來,商人的眼睛“卻變得象鷹一樣又沉著又殘酷,一眨也不眨,而他臉上的其它部分卻迎人笑著”(364)。奇諾拿出大珍珠,以為商人會大吃一驚,但“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那張臉上沒有變化,可是桌子后面那只隱秘的手卻突然失去了精確性”(365)。然后,所有的商人都勾結起來,極力貶低珍珠,說它不過是稀奇的玩意兒,甚至不是珍珠,只是個怪物,人造珍珠都比它強。欺詐無法得逞,便屢使偷襲,甚至派人追殺。三是偏見。當奇諾與鄰居們來到城里請大夫,曾經是上流社會的一分子、一心向往“文明生活”的大夫十分傲慢,說“難道我沒有別的事兒可做,只好給‘小印第安人’治治蟲傷嗎?我是個大夫,不是獸醫啊!”(336)竟然將奇諾的兒子與動物等同??梢姡蠓虿豢蠟槠嬷Z兒子看病,除了金錢,還有對印第安人根深蒂固的歧視。奇諾也清楚大夫的種族是近四百年來打過、餓過、搶過、鄙視過奇諾的種族,他們中的每一個人跟奇諾種族中的任何人說話,就仿佛他們都是愚魯的牲口似的。因此,奇諾的內心才會感到軟弱、害怕和氣憤,被拒絕后,奇諾更是感到受辱,用淌血的拳頭狠狠捶著大門。而那個替醫生看門的印第安人竟然不肯用本民族的語言說話,可見偏見的影響之深。在這里,斯坦倍克無情地揭示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史正是殘酷踐踏其他民族的征服史,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凸顯出資本主義所標榜的平等博愛的虛偽性。小說將鄉村與城市兩種不同的圖像反復交錯疊加,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家庭之歌”與“邪惡之歌”的反復搏殺中,表露出斯坦倍克對以城市為表征的資本主義文明的強烈質疑與批判,對純樸自然的傳統生活與倫理道德的深情眷戀與熱切向往。其實,在此之前創作的《煎餅坪》、《罐頭廠街》等作品中,斯坦倍克就塑造了一系列的“遁世英雄”形象,他們自覺疏離于主流文化,唾棄物質的享受,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罐頭廠街》中,斯坦倍克甚至借用老子的道家學說來表達自己的思想,諷刺人們一味地追求滿足,卻毀滅了自我??梢?,斯坦倍克對資本主義價值體系的深刻失望由來己久,渴望用新的價值體系重構世界秩序與生活準則。
虛偽、狡詐乃是人性所固有,任何時代都不例外。但唯利是圖、精于算計、冷酷無情,在以資本和利潤為中心的社會更加突出,置身于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美國,斯坦倍克自然深有體會。我們當然不能否定資本主義文明進步的一面,但藝術家與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不同,他們更關注公平、正義、友愛、同情,關注人心靈的純潔圓滿,追求“詩意地存在”,也即是說,他們所持的主要不是歷史的尺度,而是審美的尺度。當人類為偏見所蔽,為不斷膨脹的貪欲迷失本性,做出種種喪失理智的行為,這種批判反思無疑是有力的警示,一帖有效的清醒劑和解毒劑!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三個層面的涵義在《珍珠》中是緊密相連的整體,它們從不同的側面探析了人的真實處境,人的命運變遷的復雜性,尤其是深刻揭示了物欲對心靈的強大主宰與扭曲,并進而觸及到人的存在意義、人類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幸福等根本性命題。在這里,斯坦倍克出色地將寫實風格與寓言化手法結合起來,故事并不離奇,一切都是自然真實的,而其主旨則指向更深的層面,經由多重的隱喻象征的設置,大大拓展了小說的意義空間,使《珍珠》成為類似巴赫金所說的“復調”小說。在《珍珠》的結尾,當奇諾決絕地舉起珍珠扔向大海,意味著他的靈魂得救了,意味著重新回歸到更自然、更符合人性的生活中去。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奇諾經歷了無比慘痛的磨難,更確切地說,是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輪回,從“無”中獲取了真正的、更高層次上的“有”。從這個意義上說,奇諾是勝利者,正如哈瑞·莫里斯(HarryMoms)所說:“他真正的勝利,真正的收獲,是他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不是跌入無盡的深淵,那就是他所獲得的關于善惡的巨大而豐富的知識……”美國批評家艾德蒙·威爾遜曾指責斯坦倍克“幾乎總是在小說中描寫要么是低等動物要么就是快要淪為動物的發育不全的人,”并認為這是斯坦倍克“表現人類手法中最大的敗筆”…。這種指責是站不住腳的,恰恰相反,斯坦倍克的作品大力弘揚了肯定的是人努力趨向善和美的追求,表現出強烈的救贖意識。而這樣的精神追求正來自于斯坦倍克對人性價值的捍衛,對理想生活的信念:“一個作家如不滿懷激情地相信人類具有臻于完美的能力,那么他在文學方面就會毫無建樹,也不該在文學領域中占有一席之地”。
1962年斯坦倍克獲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由于他那寫實而又富于想像力的作品中所表現出的一種杰出的、具有同情心的幽默感和敏銳的社會觀察力”。正因為斯坦倍克對社會現實的高度敏感,對人性的深刻洞察,加上豐富的想像力,才能使《珍珠》超越民間故事的表層,上升為深度思考人類生存境遇的寓言化書寫,給人們留下諸多意味深長的啟示。因此,也只有從不同視角對《珍珠》作深入的探析,才能真正把握作品蘊藏的豐富的涵義,并領略到斯坦倍克小說獨特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