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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潤孫經學史研究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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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大學學報雜志》2015年第十期

一、引言

牟潤孫(1908-1988)自1932年畢業于燕京大學國學研究所,先后任教于北京、上海等地中學與大學,1949年播遷海外,相繼任臺灣大學、香港新亞書院、香港中文大學教授。他一生博通經史,成就廣泛,在海內外學術界尤其史學界享有盛譽①。就筆者所見,有關牟潤孫的傳記資料與回憶文章,有李學銘《牟潤孫教授編年事略》與《烏臺正學兼有的牟潤孫教授》、關志昌《牟潤孫》、牟小東《牟潤孫的史學淵源》、逯耀東《心送千里———憶牟潤孫師》、陳萬雄《由一封信說起———追憶牟師潤孫》等①,對牟潤孫的生平事跡與師承淵源、教學與治學經歷、學術成就與特色有較為完整的述說和評析;專題研究論文有嵇義達《牟潤孫的史學及其對清史的研究》、丘為君與鄭欣挺《牟潤孫教授的清代思想研究與意義》、黃馥蓉《牟潤孫的學術與思想》②,集中對其史學成就作了探討。其實,牟潤孫兼通經學,對經學史深有研究,李學銘即指出他治學強調經史互通,推崇他是一位“兼通經史、以史治經、以經證史的史學家”③,黃馥蓉也認為“牟潤孫治學兼通經史,講求經史并重,在治史上具有以經治史、以史證經的特色”④,可惜正如李學銘所說“留意牟先生學術成就的人,大抵會強調他的史學而忽略他的經學”⑤,迄今學界未對牟潤孫的經學作專文討論。為此,筆者不揆梼昧,撰述此篇,對牟潤孫的治經成績略加撮述,對他晚年關于經史關系的論說試作探測,希望能對他的經史之學有更深切的認識,對他的治學成就與特色作更準確地評判。

二、經學史研究的重要成績

牟潤孫一生在宗教史、政治史、經學史、學術思想史、史學史等領域均有探考,中華書局結集出版的《注史齋叢稿》,將他的研究論文分為經學、史學、清史、清代學術、宗教等類別,可見他的研究成果既博又約。其實,牟潤孫的經學和經學史研究成果,除“經學”類下所收9篇論文,還應包括“清代學術”類下的3篇論文⑥,據發表年代,列目如下:1.《兩宋〈春秋〉學之主流》(1951);2.《〈春秋左傳〉辨疑》(1952);3.《宋人內婚》(1954);4.《春秋時代母系遺俗〈公羊〉證義》(1955);5.《釋〈論語〉狂簡義》(1956);6.《論儒釋兩家之講經與義疏》(1958);7.《論魏晉以來之崇尚談辯及其影響》(1965);8.《從中國的經學看史學》(1972);9.《“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釋義———孔子理想中的德化政治》(1980);10.《王夫之顧炎武解〈易〉之說舉隅———經學史是史學的輔助科學例證》(1981);11.《論朱熹顧炎武的注解〈詩經〉》(1981);12,《說“格物致知”》(1984)。

牟潤孫自1951年正式發表治經成果,至1984年仍在矻矻窮經,用功既多,其成績自然引人矚目。他不僅對《論語》、《大學》、《公羊傳》等經書的文句與義意有獨到的解說,還對漢魏以來的經學變遷作了別致的探討。以下試舉數例,對他特別重要的幾篇論文略加撮述。其一,重詁經文,探求經典本義。《論語•公冶長》言孔子困于陳,曰:“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朱子解“狂簡”為“志大而略于事”,釋曰:“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而知其終不用也,于是始欲成就后學,以傳道于來世,又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以為狂士志意高遠,猶或可與進于道也,但恐其過中失正,而或陷于異端耳,故欲歸而裁之也。”朱子綜集前人之注,所說皆有來歷,但牟潤孫發現有兩點顯然不可通:一是將“狂簡”指向人的行為,與下句“斐然成章”文義不貫;二是將此處的“狂簡”與《論語•子路》的“狂狷”、《孟子•盡心》的“狂簡”、“狂狷”混為一談。他從《說文》入手,指出“狂”義為“妄”,“簡”指書卷,“狂簡者,蓋妄以己意著之簡牒也”,這種妄著簡牘的做法,與主張“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孔子取徑不同,“夫子述而不作,故于時人之妄作頗不取之”。根據這一新詁,全句文意相貫,怡然理順。他還細檢孔注、皇疏均直稱“狂者”,另訓“簡”為“大”,釋作“大道”或“正經”,而何晏作集解引孔注“吾黨之小子狂者”衍一“簡”字,“于是用以稱大道、稱正經之‘簡’,轉移為稱人之‘簡’。后人沿之,不悟‘簡’乃以稱書,非以稱人,更受《子路》篇及《孟子》之影響,迷途不返者幾千年矣”⑦,追尋出前人訓解致誤的緣由,令人信服。又《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兩句,兩千多年來解說紛紜,“其中雖有不少名家,思想自成系統,都只是獨立為說,未能將上下文解說得圓通。究竟何家之說,合于《大學》原義,至今尚難定論”,牟潤孫對此也作了深入考究。他首先指出,鄭玄、朱子等將“物”解為“事”,很可商榷:“‘物’字如指人間的事務而言,在尚未修身之前,就入世去研尋事務之理,豈非本末倒置?‘物’字如指宇宙萬物而言,則走向研究自然科學的途徑,與修齊治平的目標南轅而北轍!何況‘物’字采取這兩個解釋中任何一個,都不能通過‘知止’、‘定’、‘靜’、‘安’、‘慮’去獲得格物致知!《大學》所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的程序,在這種解釋之下,實際上是弄錯方向。”他認定此“物”字不能解指人間事務或自然事物,另外提出:“在先秦、西漢古籍中,‘物’字有神怪的涵義,《大學》中這個‘物’字,如訓作神怪、精怪,或者比較恰當一些。”他在錢鐘書《管錐編》的基礎上,征引《周禮》、《左傳》、《史記》,對“物”字可指神怪、精怪作了論證,并進而在金德建、劉殿爵、馮友蘭等人的啟發下,分析《管子》中的《心術上下》、《白心》、《內業》及《國語•楚語下》所載神明降附人身之說,推論《大學》的致知格物論實際上淵源于道家。他說:孔子不主張人一味去思。《論語•衛靈公篇》:“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為政篇》:“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足證《大學》由“知止”到“慮而后能得”,確非孔門治學功夫。格物致知,是神明降附到人身上,與道教思想所包含的原始宗教思想密切吻合。以前面所舉先秦、兩漢“物”字用法與《管子》四篇合起來看,《大學》的“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兩句話的意義,竟得了這樣一個解釋。《禮記》成于西漢初年儒家之手,其中夾雜了道家之說,也混合上原始宗教思想,而未明白說出,后人如何能不迷失原義?縱使有人找到“物”字有“神怪”的意義,誰敢援引解經?①牟潤孫通過對“物”字的新訓,進而論證宋儒尊奉的《大學》及其一套理論竟與道家、道教思想關系密切②,論據充分,斷案大膽,讓人耳目一新。他雖謙稱“不想推翻別人的思想理論,只是記錄了我的臆測以供參考”③,在學術史上自有其重要意義。

其二,以文化人類學釋經傳,宣究《春秋》奧蘊。牟潤孫1951年研究西漢史事時,借用文化人類學理論,發現漢初的母系遺俗,窺知漢儒力倡綱常說的淵源④,由此進而探究古代風俗與經學的關系,“遂檢三傳重讀,則見所謂母系遺俗,春秋時代猶盛,《公羊》載之最明”,“春秋習尚既有母系遺俗存乎其間,孔子作《春秋》,垂制立法,以撥亂世而反諸正,自不能不針對其俗而發義”。因此,他撰《春秋時代母系遺俗〈公羊〉證義》長文,根據《公羊傳》所存經說和董仲舒、何休的解說,將春秋時代的母系遺俗從五個方面作了歸納,即婦人尊重、女人不嫁與婚姻自主、重舅權、同母為兄弟、婚姻為兄弟,并隨文略舉《春秋》針對這些母系遺俗所發之義法,最后更專門歸納其大端為四條:篤母弟意在親親、不娶同姓兼父母兩系言、婦人不出境不問外事、婦人當守禮法。例如,牟潤孫論述同母為兄弟問題時,首先指出“春秋時同母者為兄弟,猶存母系之遺俗。《春秋》就其俗而發揮之,以推廣親親之義”,然后舉隱公七年“齊侯使其弟年來聘”,《公羊傳》明言“母弟稱弟,母兄稱兄”,何休用董仲舒質家親親、篤厚母弟之說,申述“分別同母者,《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質家親親,明當親厚,異于群公子也”,對《春秋》以同母稱兄弟加以發明,而《穀梁》以為“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屬通,其弟云者,以其來接于我,舉其貴者也”,一味強調“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屬通”,甚至提出“君子不以親親害尊尊,此《春秋》之義也”,他因此認為“《穀梁》傳《春秋》,不用親親之義,且有意避改《公羊》之文,其為晚出之書無疑”;在總論《春秋》因母系遺俗而發之義時,他又舉隱三年“葬宋繆公”,宋宣公用殷法舍子立弟,引發篡弒之禍,《公羊》極言“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他分析“宣公立弟,本為篤母弟,《春秋》應稱之而反非之”的緣故,引《禮記•檀弓》證明孔子并不主張立弟,申明“《春秋》篤母弟,意惟親親,而未嘗欲行殷制”,并對孔廣森《公羊通義》所說“《春秋》雖有變文從質義,而此不從殷者,撥亂世因時之宜”大加稱頌,盛贊“孔氏之說蓋深得《春秋》之旨,為自來注《公羊》者所不能及”。此文還有一大精彩之處,即其新穎別致的研究方法。牟潤孫根據《春秋》重義不重事的特點,遵循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行事之深切著明”的訓誡,選擇了一種迥異于前人的研究方法,他自述說:《春秋》所重在義,見之行事者,藉事以明義也。今既以探討其事,因而明解其義,其途徑因緣誠如孔子之訓也。然三傳中,《左傳》惟主事,而不多言義,轉不如《公羊》以義為主,讀之猶能窺見筆削之意。自《公羊》所明之義,輾轉以求其事,更參以董仲舒、何劭公之說,則事、義均可洞見奧蘊。《穀梁》晚出,間用為旁證,亦可獲其逆意。拙文立說多主《公羊》,非故有偏蔽,反復尋求,實當如此。《公羊》縱以晚著竹帛,或有訛缺,董、何之說,亦未必能無失誤,要其大旨去孔子尚不甚遠。舍訓詁義理、以文化人類學釋經傳,潤孫作負弩之前驅,為得為失,愿質諸方家。①牟潤孫舍棄前儒以訓詁或義理治經的成法,改以文化人類學詮釋經傳,依據《公羊》考明春秋時代的習尚,“因習尚推而及于《春秋》之義法”,由此推究孔子修訂《春秋》“正人倫、端教化之精意微旨”,既對《春秋》經傳作了一次全新的詮釋,還在解經方法上作了一次大膽而成功的嘗試,“為治《春秋》學之發軔”⑤,開創之功實不可沒。

其三,抓住關鍵問題,推闡漢魏六朝經學流變與釋家、玄學的關系。在牟潤孫的研究論文中,《論儒釋兩家之講經與義疏》篇幅最大,《論魏晉以來之崇尚談辯及其影響》次之,這兩篇長文前后相繼,分別由南北朝時流行的經疏之體和魏晉時盛行的談辯之風入手,博征史料,鉤稽史實,究源竟委,層層剝繭,考察釋家講經和玄學談辯對儒家經學的影響,對漢魏六朝時期的經學變遷作了全新的探索。牟潤孫年輕時,柯劭忞就指點說“群經義疏仿自釋氏”,他反復考求三十余年才探知究竟:“撰疏一事,非僅為詁經之書創辟新體例,即在我國學術史上、思想史上,亦為大事因緣,影響極為深遠。至于其中關鍵所系,厥為儒家講經之采用釋氏儀式一端。僧徒之義疏或為講經之紀錄,或為預撰之講義,儒生既采彼教之儀式,因亦仿之有紀錄、有講義,乃制而為疏。講經其因,義疏則其果也。”因此,他由果溯因,抓住講經儀式這一關鍵,考察儒家和釋氏義疏出現之先后,分辨儒家和釋氏講經儀式之異同。他在文中安排五個小節,詳陳儒、釋兩家的講經與撰疏,最要緊的則是第二、三節考證儒、釋最早之經疏和第六、七、八節論述釋、儒之講經儀式。經過對《隋書•經籍志》和《高僧傳》的考證,他發現劉宋大明中皇太子講《孝經義疏》一卷是儒家最早的經疏,“大明四年(460年)為儒家首有義疏最可信之年代”,此前東晉諸帝雖有集講《孝經》之事,但其書名作“講義”或“集議”,無“義疏”之名,至于“釋氏講經而有義疏之作,見于史傳者,以東晉法崇為最早,法汰、僧敷二人亦頗早,似較近實,而其事均前于儒家講經之撰義疏,固為極明顯者”,判明儒、釋兩家義疏出現的先后。在論述釋氏講經儀式時,他特別提出設都講、上座、開題三事,并說:“此釋氏講經儀式中之三事,于毛萇、何休、鄭玄之經注中,決難覓得解題之注也。非謂釋氏講經僅此三事重要,以此三事皆創自沙門,后為儒家所仿效,今人不能指儒生之采自浮屠,故略言之也。”他進而參照釋氏的講經儀式及講經時之辯難,指出兩漢儒家講經均迥然不同:“漢時儒家講經有如釋氏之問答辯難、升高座、發題義者,讀兩《漢書•儒林傳》蓋未之見,即三國、魏、晉之經師亦無之。兩漢儒經師所以傳道授業者率為章句,未嘗如沙門之說法,至于爭辯論難,則多在爭家法之時。”“自西漢末以迄東漢,儒家都講之名固同于和尚,而其設置之意義與職任,則迥然大異。更質言之,南北朝時儒家采用釋氏講經儀式后之都講,與見于《后漢書》中之都講,殆未可同日而語也。”直到南北朝時,儒家講經之三事,即都講職任、講者必升座和首有發題,才完全同于釋氏,“上列三事,為儒家講經采釋氏儀式之堅證”。最后,他指出儒、釋義疏在文體上也有兩點類似之處,一是分章段,二是有問答,但這些形式上的相同并不能說明問題。他分析說:撰著義疏判分經之章節段落,僧徒為之,儒生亦何不可為之?講經有問答,浮屠氏有之,守周、孔之教者亦何不可有之?如不問前所論諸節,而專就此兩點言之,自不能執為儒家義疏受沙門影響之確證;而匯集所論述諸事,綜合而觀之,則此兩點當為必有之結果,茍不如是,何能謂儒家群經義疏仿自釋氏乎?②可見,牟潤孫憑借豐富確切的證據,通過細致入微的辨析,探明儒家經疏受沙門影響的真相,對“一千數百年經學史上待發之覆”作了抉發①。

其四,剖析典型案例,揭示宋代經學風貌。宋代《春秋》之學最為發達,尊王、攘夷之論被闡發到極致,牟潤孫《兩宋〈春秋〉學之主流》對此作了精辟論述。但他在研究中,并不是對兩宋數以百計的《春秋》學著述作群體綜合考察,而是采取舉重若輕的方式,通過剖析最有歷史影響的孫復和胡安國兩家《春秋》學②,明其傳授源流,揭其治經精神,展示出兩宋經師擺脫漢唐拘守章句注疏、藉經義匡時論政的新風。他首先指出:尊王、攘夷為《春秋》要旨,得孫、胡二氏為之申明,天水一朝之輿論與政治,遂均受其重大影響,為經學史上一大公案。兩宋解說《春秋》之書雖眾,篤守漢唐矩矱,專言一傳,而不影射時事者,幾可謂無之。北宋治《春秋》者好論內政,南宋治《春秋》者好論御侮,其言多為當時而發。無論與孫復、胡安國二氏有出入否,固無不受二氏之影響者,亦可謂發明尊王、攘夷之義為宋人《春秋》學之主流,余事皆其枝節耳。孫、胡二氏之說明,宋儒所倡之《春秋》大義,可知概略矣。②他指明孫復、胡安國闡發的尊王、攘夷之論為兩宋《春秋》的主流,強調孫、胡兩家是宋儒研治《春秋》的源頭,因此通過闡明二家之學,可以窺探整個宋代《春秋》學之概貌。牟潤孫接著分別對孫復《春秋尊王發微》、胡安國《春秋傳》的著述要旨加以分析,認為孫復鑒于唐室衰弱、藩鎮跋扈導致五代禍亂頻仍,以尊王為要義,雖言及攘夷,仍以尊王為主,“嚴守尊王之律,不為絲毫之變通,孫氏固自有其矯偏救弊之苦心,其所與《公》、《穀》異者,皆此類也”,而胡安國身處偏安之世,意在申發《公》、《穀》攘夷復仇之義。與此同時,牟潤孫特別對胡安國《春秋》學的傳授淵源與思想脈絡作了考察,指出“自學派言,胡氏自是上承明復;自引用學說論,則胡氏所據者,多出伊川也”,勾勒出從孫復、胡瑗經朱長文、程頤到胡安國的學脈譜系。最后,針對王應麟在《困學紀聞》中所謂宋代經學新風氣始自劉敞《七經小傳》、王安石《三經新義》,經書講義始自陸佃在經筵進講義,牟潤孫極不茍同,反駁說:謂解經不守注疏始于劉敞,恐不盡合事實,胡瑗、孫復皆長于劉敞,其說《易》與《春秋》,何嘗顧及注疏?若謂《七經小傳》為破注疏之說而作,舍注疏而別為新義盛于王安石,則尚可。至于謂講義始于陸佃,亦嫌欠核實,南北朝時之群經講疏與義疏,豈非講義乎?胡瑗之《周易口義》、《春秋口義》雖為門人所記,亦是講義體裁。安定、泰山之學,不屑于章句間求之,如《七經小傳》之書,安定、泰山所不為也。劉氏學問極博,歐公之所推服,然不能與孫、胡比擬;荊公之《三經新義》,誠足以開風氣矣,而年又后于胡、孫二氏。《宋元學案•胡瑗傳》云(中略)。石介著《明隱》云(中略)。又著《泰山書院記》云(中略)。足征開宋人之學風者,胡瑗、孫復也。其志在于經世,何囿于注疏哉。劉原父、王介甫固未嘗無影響于宋人之經學,方之孫、胡則或小或后矣。王伯厚之說,就淺而易見者論之耳。②牟潤孫用確鑿的事實,彰顯出胡瑗、孫復開創北宋經學新風的歷史貢獻,最后作結說:“總之,宋儒之經學導于胡安定、孫泰山,二氏之學本非漢唐所能范圍,其后關、洛、濂、閩繼之而起,蔚為風氣,于經學中別成一派。”③可見,牟潤孫以孫復、胡安國兩家《春秋》著述為典型案例所作的分析,不僅概括出兩宋《春秋》學的主流,揭示出宋儒治經的精神,而且梳理出宋代《春秋》學的脈絡,強化了胡瑗、孫復在宋代經學史上的地位,對王應麟以來廣泛流傳的定論作了糾正。《兩宋〈春秋〉學之主流》雖非鴻篇,卻是力作,讓人嘆服。

三、“經史合一的史學”論

牟潤孫晚年有一篇演講稿《從中國的經學看史學》和兩篇論文《王夫之顧炎武解〈易〉之說舉隅》、《論朱熹顧炎武的注解〈詩經〉》,被中華書局增訂版《注史齋叢稿》歸入“清代學術”類下,但是細讀其內容,發現牟潤孫在這些文章中,不僅提出了研治經學史的重要意見,而且對經學的特質與經史關系等重大問題作了明確論斷,凝聚著他一生對歷代經學和現代史學的深入思考。所以今天無論是全面探究牟潤孫的經學、史學思想,還是準確評判他的治學特色,都要特別重視這些文章。在《從中國的經學看史學》中,牟潤孫首先針對現代大學里的讀經、講經,宣稱“我認為他們只是講經書、讀經書,而不是治經學”,表明他對經學有自己的看法:說到經學是什么,人們多好舉出章實齋《文史通義》,尤其是從胡適之、梁任公以來,許多人都大捧章氏。章實齋曾說“六經皆史也”,此語尚可說,但他說“皆先王之政典也”,則有語病。古代的史學出于巫,經書也淵源于巫,例證很多。古代經、史本不可分,至于成為政典則是比較后期的事。研究中國史學起源的人都能知道。……章氏說:“六經皆史也。”我卻說:“經學皆史學也。”他說:“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我則說:“古人皆附經以言事。”宋明以來,許多經學家好借著注解經書發揮個人對于時事的議論,所以說“附經以言事”。這是古人的經學,同史學分不開,所以說“經學皆史學也”。現代人講經書則無關于史學,因為從清朝起,專講考據訓詁之學,把經書中的字句、器物考得很明白,講得很清楚,探討的工作越作越深,越走越專門,雖是讀經書,卻不同于宋明以來的經學。由于研究經書而使得古器物學、古文字學、古聲韻學等成為專門之學,走到另外一條路上去。這些學問越講越專,既窄而深,經書轉而成為治這些學問的材料。這些學問是治經學的工具,并非治經學的目的,現在卻倒轉過來了,如何能說這些學問就是經學?與宋明以來的經學有什么相同之處呢?①他從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入手進行批評,指出古代經、史同源于巫,密不可分,無比鮮明地提出“經學皆史學”的論斷,并借由宋明學者通過箋注經書表達政見的做法,申述“古人皆附經以言事”的治學傳統,對乾嘉以來流行的考據經學很不滿意,對經書、史書最終被降為純粹史料的現象十分痛心。他回頭再看古人講經學的歷史,指出春秋戰國時期流行的賦詩都是斷章取義,借經書文句講自己的道理,“可見古人的經學并非掉在一字一句中”,兩漢經學雖講家法、師法、訓詁,但儒生上書奏事引用《詩》、《書》時也只是一句兩句,意在引經論政,“從《國語》、《左傳》至兩漢人的引經看來,他們皆有經世求用的目的”。因此,他根據古人“通經為了致用,并非為追求真理”,對中國古代經學、史學的離合過程作了一番梳理,認為兩漢的史學在經學之中,“那時史學就是經學,司馬遷、班固皆在經學范圍中”,魏晉南北朝時期經學舍章句、訓詁而講名理,“史學也脫離經學而獨立”,直到宋代以后“經史才以另一形式又合一起來”。對于這種經史重新結合的學術,他稱之為“經史合一的史學”,論述說:所謂經史合一的史學,是明古論今的史學。專治古代而不問當代的史學,或將史學分成若干段落,這是受西方史學影響,尤其受今日美國史學的影響。于是人人群起治現代史,以為講現代史可以不講古代史,講古代史可以不講現代史。中國史學家過去絕不如此,他們講古代史即是講現代史,講現代史也不忘講古代史。中國的史學家既是今古合一之學,而經書多是先秦古籍,與現代相距甚遠,是如何合一呢?宋以后的經學家多數借著注經,講他們對于當時的社會或政治種種意見,到了清代康熙以后,受了政治的壓迫才走上考據之路,逃避現實。……借著經學所講的史學,最重要的是在經學中講當代之事。經學、史學既無分別,目的同在于致用,也無法否認。我認為這才是傳統治經學主要宗旨所在。

①他從中西史學的不同,彰顯中國古代借經學講史學的傳統,力主“經史合一的史學,是明古論今的史學”,強調“借著經學所講的史學,最重要的是在經學中講當代之事”。他舉出兩宋以來著名學者如孫復、蘇軾、胡安國、朱熹、顧炎武、錢大昕,以及他的業師柯劭忞,分析他們如何借著經學講史學,對宋明以來“經史合一的史學”作了具體描述與有力論證。例如,顧炎武常被推崇為清代經世之學的首倡者,牟潤孫力言其誤:“經世之學宋明以來都有人講,到了乾嘉學人才不敢講而已。此種誤解皆由于忽略了傳統的經學與史學的關聯,不知道經史是合一的,其目的皆在于致用。”他又以《日知錄》為例,對顧炎武以經講史作了解說:普通人念史學多讀《日知錄》卷八以后,因卷八以前說的是經學。實際上他有許多說當時的事是在卷八以前講經書的部分里。顧炎武《日知錄》卷一“師出以律”條,講《易經》“師出以律”,用意在斥責清兵下江南時候屠殺劫掠毫無紀律。如卷一“武人為于大君”條,原文出于《易經•履卦》,他很清楚地說古人為國君出力,“其濟則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是當勉為之而不可避耳”。這些話的意思實在是指責洪承疇、吳三桂等人投降滿清,而不能為國死難。必須結合當時史事,顧氏的用意才能明白。這是經學,亦即史學。

①雖然牟潤孫自稱《從中國的經學看史學》所講“了無新奇”,“只是把所謂傳統的東西介紹給各位,讓各位看看傳統是什么”,然而仔細體會,才知道他意味深長,其中實有宏綱大旨。這次演講在1971年12月,此時牟潤孫“教書多年已到了快退休的年齡”①,因此可視為他的晚年定論。牟潤孫1981年又發表《王夫之顧炎武解〈易〉之說舉隅》、《論朱熹顧炎武的注解〈詩經〉》,表面是提倡經學史研究,吁請學界從史學的角度研究宋明以來的經注、經解、經說,但其觀點和材料均是對十年前演講稿的重申、延續或補充,思想主旨仍是“經史合一的史學”。他給《王夫之顧炎武解〈易〉之說舉隅》加了一個副標題“經學史是史學的輔助科學例證”,開篇和結尾也一再自述其用意是提倡經學史研究,可是他在文中把王、顧解《易》的淵源追溯至程頤《易傳》,指出“程氏為了發揮他的政治主張,不惜改變《易經》的義理,這樣借經書以申明個人學說,是宋明理學家解經大不同于清代考據學之處”,然后從王夫之《周易外傳》和顧炎武《日知錄》中舉出若干實例加以分析,認為他們為著論義理、證人事、講歷史,不惜遠離《周易》本義,最后評述說:漢儒之學注重通經以致用。篤守家法、專治章句的儒生,基本上不為人所重視,看《論衡》即可知道。宋儒借著注經討論政治、社會、人生諸問題,并不能算違背孔子之教。即以《周易》而言,《十翼》雖未必出于孔子,《文言》中應有孔子的話,何嘗不談人事、義理。宋明諸儒有時師心自用,解經難免時近于臆測,而在論人事、論政治等大問題上,卻發揮了一定的歷史作用,不可一筆抹殺。王船山、顧亭林非不通訓詁考據之人,他們注解經書,還保存宋明以來切合時事證以經誼古說之流風,使經學不致完全與時代脫節。這種精神與方法,較之乾嘉時代專講訓詁考據的經學,完全鉆到故紙堆中去,似乎多一點用世之意。①把這一段與《從中國的經學看史學》稍加對照,發現二者所說要點基本相同。牟潤孫還針對乾嘉考據學家肆意抨擊朱子《詩集傳》,力加分辨,指明其價值所在:“朱子撰《毛詩集傳》,頗有為當時世事而發的議論,借著注釋《詩經》評論時事、發揮個人的思想理論,與程頤的撰《易傳》,體例頗相類似。這正是漢儒通經致用之學,非專言訓詁、名物、制度的乾嘉諸儒所能言或敢言的。”他從《詩集傳》中舉出實例,分析朱子如何兼論時政、兼講史事,“說明朱子解《詩》結合歷史與時事,以達成他的通經致用之學”。他又從《日知錄》卷三論《詩》中舉出九條,說明顧氏解說《詩》義的取徑與朱子相同,實際上傳承朱子之學,“他確是與朱子解經之學相近似,通經致用的意義比朱子更為明顯”,極為感慨地指出:朱熹《詩集傳》,治考據之學的人多認為不值一讀,《日知錄》則公認為考據之學必通的要籍,看到朱、顧解經竟是如出一轍,而且均有合于孔子的斷章取義,則研究經學史,豈可不因此而有所反省?進一步說,研究某一代歷史的又豈能舍棄那個時代經學注解的書而不讀?②因此,牟潤孫評析程頤、朱熹、王夫之、顧炎武的解《易》、說《詩》,論證“史論可成為研究歷史的資料,經注如善利用它的史料價值,與史論又有什么不同”③,提醒學者研究某一時代的歷史不能舍棄那個時代的經學注解,看似強調不同時代經學注解的史料價值,號召學人去研究經學史,其實仍是闡述他所發明的“經史合一的史學”論。

就牟潤孫對中國歷史上各個時段經學的評價看,他不滿意好爭師法、家法的兩漢經學,也不認同專講訓詁考據的乾嘉經學,而是崇尚漢儒通經致用之學,推重“附經以言事”的兩宋經學,對承繼漢宋經學致用精神的顧炎武、王夫之倍加贊譽。他高懸經世致用的旗幟,根據經史同源的原理,作“經學皆史學”的論斷,再反思兩漢以來經史分合的利弊得失,提出“經史合一的史學”說,最值得我們注意。他在晚年深感中國現代史學一味西化,甚至照搬西洋史學方法,自棄傳統,“數典遠征希臘瞽,偶稱《詩》《書》人致疑”④,逼迫經學一步步退出了史學⑤。他經常與學生“談論研治經學的途徑與需要,而且一再慨嘆現代史學研究者對經學的忽視”⑥,思索挽救之方。與此同時,他領悟到史學大師陳寅恪高超的史識“淵源于傳統的經學及玄學、理學”,從中深受啟發,作了如下評論:治史學而未嘗對于傳統的經學、理學有正當而深刻的研究,只是治西方學術或語言文字豈能有此見識?……寅恪能發出上面的議論,我敢斷言他治學不會局限于考據方面。研究史學如果能如此的治傳統經學與理學,研究思想如果對于經學、史學能如此的精通镕鑄,其成就應當是了不起的。貫通中西,綜合古今,才是今后治中國學術的正途坦路。偏重考據,是清代史學不如宋代的原因。舍棄傳統經學,惟知崇拜歐美,是今日研究中國史學與中國思想者共同流行病。寅恪所說“不古不今之學”,“議論近乎湘鄉、南皮之間”,“以新瓶而裝舊酒”,的確是當今起衰救蔽的良藥。⑦想力矯時弊的牟潤孫,特意總結中國古代經史合一的學術傳統,標舉“經史合一的史學”,希望恢復固有的學術傳統,促使中國現代史學擺脫困境,走向復興:中國傳統的經學、史學絕不能脫離時代,若脫離時代即不成其為經學、史學,也不能達到明古用今的目的,而走上了瑣碎考據的路,喪失了傳統中國學問的精神。從中國史學史來看,由清代至現在是史學衰落時期,由現在起必定是史學復興時期。我個人以為應當先追問史學如何衰落,然后再找尋復興之路。今天我提出個人對于傳統經學、史學的看法,其目的即在于尋求復興之路。

四、結語

牟潤孫對經學深有造詣,經學史研究的各種具體成果也引人矚目,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他晚年對經史關系的思考與論述。他從經書淪替、經學消亡的現實出發,十分明白“中國的經學現在很少人講了,它早已從史學中退出去,這是鐵的事實”①,所以不敢奢望經學的復興,只好倡導經學史的研究:“時代演進到了今天,經書已不是人人必讀的書,而經學史則為研究中國思想、文學、政治、法律等各項專業學者所必不可缺少的基本常識。現在專攻經學史的學者并不多,這尚有待于提倡。”②他一生主要研治史學,兼攻經學,深知經史同源的道理,因此一方面強調治經要結合歷史、觀照時代,“注解古書要求之訓詁,也要結合當時的歷史,才可以得到近于真的解釋”③,另一方面提醒史學研究者應重視各個時代的經學著作,“研究某一時代的歷史,又豈能舍棄那個時代經學注解的書而不讀”④。李學銘在評說牟潤孫的治史主張與史學特色時,首先標舉他“強調經史互通”,指出:“牟先生在講課、演講和寫文章時,屢次強調經學之源即史學之源,不通經學就會不明白史學。……由于經史同出于巫,兩者關系密切可想而知,因此經史互通,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牟先生常常強調,治史的人,應該通經學,不通經學,有時就不能解決史學上的一些問題。”⑤這一總結基于對牟潤孫學術的細心觀察與深切體會,可謂知言。牟潤孫自己在實際研究中,堅持融通經史,或以經證史,或以史明經,經史互為助益,不斷提升他的學術臻于精熟之境⑥,最終通過對經學史的苦心探求,彰明中國古代經史合一的優良傳統,期望恢復“經史合一的史學”,融經學入史學,為中國現代史學發展指出了一條正確的方向。這既是牟潤孫研究經學史帶給我們的最重要的啟示,也是今天全面認識和準確評價他的經史之學最應肯定的成就。

作者:吳仰湘 單位: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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